城市的脈搏在腳下震動，透過厚重的混凝土傳來隱約的共鳴。陸見微藏身於一棟廢棄寫字樓的頂層，這裡視野開闊，足以監視數個街區外的動靜。風從沒有玻璃的窗框灌入，揚起積年的塵埃。他閉著眼，在意識深處與蘇雨的數據碎片進行著更深層的交流。
經過這幾日的磨合，那些碎片不再是被動的信息庫，而是如同某種共生體，與他的神經網絡產生了更細微的互動。他無需刻意"讀取"，關於忘川系統架構的細節、數據流向的潛規則，會在意識邊緣自然浮現。他甚至能模糊感應到遠方"彼岸"那龐大意識場的"呼吸"節奏——一種規律的、帶著貪婪渴望的數據收縮與膨脹。
"陳懷山的女兒..."陸見微在思緒中梳理著線索，"蘇雨提到，那是他所有行動的核心。要理解'涅槃'，要找到徹底擊敗他的方法，我們必須知道更多。"
意識深處，蘇雨的存在泛起了微瀾。一股混合著悲憫與警惕的情緒傳遞過來。"'記憶牢籠'...那是'彼岸'最深處的禁區，由陳懷山親自構建和維護。那裡儲存著他女兒陳曦所有的記憶備份，以及他無數次嘗試'復活'她的實驗數據。守衛極其嚴密，不僅有最高級別的電子防壁，還有...基於陳曦記憶構建的情感陷阱。"
"情感陷阱？"
"他將對女兒的愛與執念，化為了最堅固的鎖。"蘇雨的意識傳來一陣戰慄，"任何未經許可的侵入，都會觸發對'父愛'、'失去'、'愧疚'等極致情感的模擬衝擊。那不是普通的記憶投影，而是直接作用於意識本體的精神武器。許多入侵者不是被系統防禦擊退，而是在這些情感洪流中意識崩潰，永遠沈溺在陳懷山精心編織的悲傷幻境中。"
陸見微沈默片刻。這比單純的技術防禦更可怕。"但我們必須進去。那裡可能有'涅槃'的最終藍圖，也可能有...他的弱點。"
依靠蘇雨提供的內部通道和弱點信息，結合自己對城市數據流向的直覺，他開始在腦海中建模，尋找那萬中無一的"縫隙"。這就像在一個完全密閉的保險庫上，尋找一個因熱脹冷縮而產生的、只有微米寬的裂痕。
數小時的推演和等待後，機會來了。城市電力網絡因高峰負荷進行了一次微小的區域性切換，這個持續時間僅有零點幾秒的擾動，對"彼岸"主體防禦微不足道，但對那個由陳懷山獨立維護、可能與主系統存在細微同步差異的"記憶牢籠"外圍，這就是機會。
"就是現在！"蘇雨的意識傳來急促的警示。
陸見微凝聚全部精神，將自身意識壓縮成一條極細的線，沿著蘇雨標記出的、一條幾乎被遺忘的維護通道，在那一瞬間的擾動發生時，如同水銀般"滲"了進去。
沒有預想中的激烈對抗，也沒有冰冷的防火牆。進入的瞬間，陸見微感覺自己仿彿跌入了一個...溫暖而悲傷的夢境。
這裡的光線是柔和的暖黃色，如同午後的陽光。空氣中漂浮著兒童蠟筆的甜香和淡淡的藥水味。他"站"在一條無限延伸的、兩旁佈滿門扉的走廊上，每一扇門都樣式各異，有些裝飾著幼稚的貼紙，有些則樸素無華。
這裡就是"記憶牢籠"。每一扇門後，都是一段關於陳曦的記憶。
他推開最近的一扇貼著向日葵貼紙的門。
場景一：溫馨的幻影
一個粉色的房間，年輕了二十歲的陳懷山坐在地毯上，笑容溫和，耐心地教導一個五六歲、臉頰紅撲撲的小女孩拼裝複雜的樂高城堡。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們身上，空氣中充滿了歡聲笑語。女孩——陳曦，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對父親的崇拜和依戀。這記憶如此鮮活、溫暖，幾乎讓陸見微沈溺進去。但他能感覺到，這溫暖之下，潛藏著一股巨大的、即將來臨的悲傷預感。空氣中開始混雜消毒水的氣味，陽光的顏色變得慘白。
場景二：崩潰的開端
場景驟變。醫院消毒水的氣味變得刺鼻。蒼白的病房裡，少年陳曦躺在病床上，身形消瘦，臉色蒼白，戴著氧氣面罩。陳懷山緊握著女兒的手，鬢角已現斑白，眼神裡是無法承受的痛苦和絕望。醫生在一旁低聲說著什麼"罕見基因疾病"、"現有技術無能為力"。陳懷山的表情從悲痛逐漸轉為一種近乎瘋狂的執著，他喃喃自語："不會的...我不會讓你離開...爸爸會救你，無論用什麼方法..." 這時，陸見微感到一陣心悸，陳懷山那時的絕望如同實質般壓在他的心口。
場景三：偏執的軌跡
場景快速切換。變成了陳懷山最初的實驗室。檯面上散落著神經科學書籍和早期腦機接口的設計圖。他廢寢忘食地工作，眼窩深陷，嘴裡反覆念叨著："記憶...意識...只要保存下來，就能找到新的載體..." 牆上貼滿了陳曦各個年齡段的照片，那些笑容此刻看來，仿彿成了驅使他走向深淵的咒語。陸見微看到年輕的陳懷山在筆記本上瘋狂寫算，紙頁上滿是"情感量化"、"意識上傳"等字樣，邊角處還畫著一個小女孩的素描——那是陳曦，卻有著不屬於那個年齡的、空洞的眼神。
場景四：扭曲的愛
最沈重的一扇門後，景象令人窒息。無數個"陳曦"的虛擬投影出現在一個個維生艙般的容器中，她們有著同樣的面孔，卻呈現出不同的年齡、不同的表情——幼年、童年、少年...甚至還有幾個是根據陳懷山想像構建的、陳曦"本應"擁有的青年模樣。這些投影如同精緻的人偶，重複著陳懷山記憶中女兒的典型動作和話語。更可怕的是，她們時常會卡頓、失真，露出非人的機械感。陳懷山在這些投影間穿梭，時而溫柔對話，時而暴躁地調整著參數，不滿地嘶吼："不對！眼神不對！我的曦曦不會這樣看我！"、"記憶載入37%...情感模擬失敗...為什麼總是達不到完美？！" 他時而擁抱這些冰冷的投影，仿彿這樣就能感受到女兒的體溫。
陸見微感到一陣強烈的精神不適。這不僅是對陳懷山扭曲父愛的厭惡，更是因為這些高度濃縮的情感記憶，正在不斷衝擊他的意識防線。悲傷、絕望、瘋狂的愛、偏執的渴望...各種極端情緒如同無形的觸手，試圖將他拖入陳懷山的痛苦深淵。他感到自己的意識邊緣開始模糊，屬於陸見微的記憶正在被陳懷山的執念覆蓋——他看到自己在變成那個絕望的父親，在無數虛幻的女兒影像中尋找救贖...
"專注！"蘇雨的意識如同清泉注入，"那是陷阱！抓住你自己的記憶！"
陸見微猛地咬破舌尖，現實中的痛感讓他瞬間清醒。他強行回憶起自己的過去，那些屬於陸見微的、獨一無二的記憶碎片，像錨一樣固定住他即將飄散的意識。
"找到了！"蘇雨的意識突然傳來，指引他看向這個空間最深處的一個不起眼的數據節點。那裡沒有門，只有一團不斷旋轉的、由複雜代碼和情感能量構成的光暈。
"那是...'涅槃'協議的底層架構備份，以及他準備用於最終覆寫的...'完美陳曦'意識模板！"蘇雨的語氣帶著震驚與確認。"他計劃在即將到來的'城市記憶共振峰值'之夜，利用'彼岸'的力量，將這個模板強行覆蓋到整個城市的集體潛意識中！他要用他幻想中'完美、永恆的女兒'，取代所有真實、複雜、充滿'瑕疵'的人性！"
就在陸見微試圖靠近，想要複製或解析那份核心數據時，整個"記憶牢籠"劇烈震顫起來！
溫暖的色調瞬間褪去，變得冰冷而充滿敵意。走廊和門扉如同融化的蠟燭般扭曲變形。一個混合了無盡悲傷與滔天怒火的龐大意識，如同甦醒的巨獸，轟然降臨，牢牢鎖定了陸見微這不速之客。
是陳懷山！他發現了！
"竊賊！滾出我的聖地！"陳懷山的意識咆哮在整個空間炸響，帶著毀滅性的力量衝向陸見微。那不僅是攻擊，更是一種存在層面的否定，要將陸見微的意識從根源上抹除。
陸見微毫不猶豫，瞬間切斷連結，意識以最快的速度沿著原路瘋狂回撤！他能感覺到陳懷山的憤怒如影隨形，幾乎要將他的意識通道震碎。
"砰！"
現實中，他整個人從坐姿被無形力量向後擊飛，重重撞在背後的牆壁上，喉頭一甜，鮮血從嘴角溢了出來。頭痛欲裂，意識層面殘留著陳懷山那瘋狂而強大的怒火餘威，以及那些虛假陳曦投影空洞的眼神。
他劇烈地咳嗽著，臉色蒼白，但眼中卻燃燒著火焰。
他看到了最深處的黑暗，也抓住了最關鍵的證據。陳懷山的"涅槃"，是一場針對全體市民意識的、最極致的綁架與謀殺。
戰爭的號角，已經吹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