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勞權,正站在一個極為關鍵的歷史分水嶺
長期以來,台灣勞權的核心困境圍繞在「過勞之島」的標籤——我們以不成比例的長工時,換取不成比例的微薄薪資。然而,人工智慧(AI)與自動化浪潮的猛烈來襲,正帶來一個截然不同、甚至更為嚴峻的挑戰:「科技性失業」(Technological Unemployment)。
我們所面臨的,是一個「過勞」與「取代」並存的弔詭十字路口。舊有的勞動體制尚未解決分配不均的問題,新的生產方式就已兵臨城下,威脅著要將勞工從生產過程中徹底排除。
若我們不進行深刻的結構性反思,AI的效率革命,最終只會演變成一場加劇貧富差距的完美風暴。生產力暴增的紅利將完全被資本方獨佔,而廣大受薪階級,則在「為AI工作至過勞」或「被AI取代而失業」的兩難中,失去尊嚴與未來。困境的剖析:為何台灣勞權在AI前如此脆弱?
台灣現行的勞權體制,是建立在一個早已過時的工業時代思維上,這種思維在新自由主義的浪潮下,使勞工在面對AI時顯得格外脆弱。
1. 個體化的勞動者與失能的工會 台灣的工會組織率長年低迷,且絕大多數是依附於單一企業的「企業工會」。這種結構性的弱勢,使得勞工在資方面前一直是「原子化」(atomized)的個體。當勞工只能單打獨鬥時,根本不具備與資方(未來更是掌握AI演算法的平台巨頭)進行實質談判的能力。《團體協約法》雖已存在,但缺乏強大的「產業工會」作為後盾,便無法發揮集體議價的真正力量。
2. 形式化的參與和缺席的「共同決定」 我們的《勞基法》雖有「勞資會議」的設計,但在實務上,多數淪為資方宣達政策、應付法規的形式。勞工對於企業的重大經營決策——例如是否引進AI系統、如何分配自動化產生的利潤、乃至於裁員計畫——幾乎毫無置喙餘地。我們缺乏如德國「共同決定權」(Mitbestimmung)那樣,讓勞工代表進入董事會、監事會,從根本上參與治理的機制。
3. 被扭曲的「彈性」與低薪的陷阱 數十年來,台灣的勞動政策不斷朝著「彈性化」傾斜。然而,這種「彈性」往往只服務於資方的成本考量,而非勞工的生活品質。「四週變形工時」等制度,使得長工時與不規律排班合法化。當勞工的基本薪資過低時,他們被迫只能依賴加班費來維持生計,這使得「縮短工時」的倡議顯得不切實際,也讓勞工陷入「自願過勞」的結構性陷阱。而企業一邊濫用「無薪假」的同時,卻又一邊哭喊缺工要求政府開放更多的外勞,更是對台灣勞動政策的最大諷刺。
4. 重學歷、輕技職的社會偏見 社會長期對技職教育的貶低,導致技術人才斷層,也壓抑了藍領技術勞工的薪資天花板。當一個社會不願給予「師傅」與「工匠」應有的尊重與報酬時,便會加劇「學歷通膨」。AI時代固然需要頂尖的研發人才,但更需要大量能夠操作、維護、並與AI協同工作的「新藍領」。一個輕視技術的社會,在AI轉型中將更加步履蹣跚。
AI時代的新社會契約:從「成本」走向「夥伴」
面對AI的衝擊,我們需要的不是細枝末節的法條修補,而是一場根本的「勞權典範轉移」。我們必須重新確立一個認知:勞工不是企業的「人力成本」,而是社會的「核心資產」與企業的「治理夥伴」。
基於此,台灣勞權的未來發展,應朝以下四個結構性方向轉型:
1. 重建集體力量:從「企業工會」走向「產業工會」 這是所有改革的基石。政府必須修法大力扶持「產業工會」與「行業工會」的發展,並賦予其強制的集體談判權。唯有跨越單一企業的集體力量,才能代表所有勞工,與掌握數據和演算法的平台巨頭進行平等的協商。同時,必須立法保障「零工經濟」(Gig Economy)工作者的勞動三權,防止AI催生出一個龐大的「數位赤貧階級」。
2. 深化工作場所民主:從「形式參與」走向「實質共決」 我們必須將「勞工董事」(或勞工監事)制度,從現有的公營事業,強制推廣至一定規模以上的私營企業。更關鍵的是,企業在引進AI系統、變更工作流程、或進行演算法管理時,必須成立包含勞工代表的「技術倫理委員會」或「數位轉型委員會」,賦予勞方在技術導入過程中的知情權、協商權甚至是否決權。
3. 共享AI紅利:從「長工時」走向「新收入分配」 AI的本質是生產力的大幅解放。如果生產力提升,社會總財富增加,為何勞工仍需忍受長工時?
- 立法縮短法定工時: 應積極研議將每週法定工時降至35小時,或推動「週休三日」的可能性。讓AI的效率成果,轉化為全體國民共享的、有品質的休閒時間。
- 研議「全民基本收入」(UBI): 面對AI可能造成的結構性失業,政府應啟動「全民基本收入」的可行性研究,並探討以「機器人稅」、「數據稅」或「資本利得稅」作為財源,建立一個在AI時代仍能保障全民基本生存尊嚴的社會安全網。
4. 公共化的終身學習:從「個人責任」走向「國家投資」 AI時代的技能迭代速度極快,個人的「學用落差」將成為常態。我們不能再將「再培訓」(Reskilling)的責任丟給個別勞工。政府必須投入巨額資源,建立一個「公共化」的終身學習系統,並將「有薪學習假」制度化,確保所有勞工在職涯中,都有權利暫停工作、帶薪學習新技能,以適應AI帶來的工作轉型。
技術的未來,取決於制度的選擇
AI革命既是技術挑戰,更是社會制度與價值觀的挑戰。
台灣過去的經濟奇蹟,是建立在犧牲勞工權益與環境的基礎上。在AI時代,我們不能再重蹈覆轍。技術本身是中立的,但它被如何使用、利益被如何分配,則取決於我們的法律、制度與集體選擇。
我們正站在一個決定未來數十年社會樣貌的關鍵時刻。我們是選擇一個讓AI加劇不平等、讓勞工在「過勞」與「取代」間掙扎的未來?還是選擇一個利用AI的效率、建立一個工時更短、分配更均、民主更深化、人人皆有保障的新社會契約?
這場轉型之路沒有捷徑,它需要強大的政治意志、有力的工會組織,以及全體社會對於「尊嚴勞動」的共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