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社會科學的視域中,「利己主義」(Egoism)與「唯物主義」(Materialism)並非僅是個人道德選擇的範疇,它們是構成現代性(Modernity)核心驅動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尤其與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理性人」(Rational Actor)假設緊密相連。然而,當這兩種價值觀從「隱性假設」被提升為「顯性標榜」——即社會文化不斷地、過度地頌揚個人利益最大化與物質積累的至上性時——我們便進入了一個複雜的社會動力學場域。從社會學、政治經濟學與社會心理學的交叉視角,剖析此一「過度標榜」現象對社會風氣所產生的深刻(且往往是矛盾的)正反影響。
一、 正向功能:現代化、效率與個體解放的驅動力
從功能論(Functionalism)與古典經濟學的角度觀之,利己主義與唯物主義的標榜,在特定歷史階段扮演了推動社會轉型的關鍵角色。
1. 經濟效率與創新動能: 以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看不見的手」為隱喻,奠基於「理性利己」的市場機制被認為是資源配置最高效的模式。當社會風氣鼓勵個人追逐自身利益(利己主義)與物質回報(唯物主義)時,便極大地激發了個體的積極性、冒險精神與創新意願。企業家精神、技術革新與勞動生產率的提升,在很大程度上根植於這種以物質成功為標的的價值導向。社會標榜「致富光榮」,實質上是為經濟系統注入了最強大的「動機燃料」。2. 打破傳統束縛與個體解放: 從社會學的視角看,利己與唯物傾向的張揚,是對前現代社會中基於血緣、地緣或神權的集體主義(Collectivism)與身份束縛(Ascribed Status)的反叛。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描述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的擴張,雖然導致了「祛魅」(Disenchantment),但也使個體得以從傳統的、非理性的規範中解放出來。社會風氣轉向標榜個人成就(通常以物質衡量),促進了社會流動,並為「功績主義」(Meritocracy)提供了(儘管不完美的)文化土壤。
3. 社會互動的「可預測性」: 在一個高度複雜的陌生人社會中,若所有行動者均被假設(並被鼓勵)遵循利己原則,社會互動的複雜性在某種程度上被簡化了。契約的建立、法律的制定以及市場交易的進行,都建立在「個體會尋求自身效益最大化」這一可預測的行為基礎上,從而降低了社會運作的交易成本。
二、 負面效應:社會資本的耗散與系統性失範
然而,社會科學的批判傳統——從馬克思(Marx)到涂爾幹(Durkheim)再到當代的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更為關注的是,當「工具理性」壓倒「價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時,社會風氣所面臨的深層危機。
1. 社會凝聚力瓦解與「原子化」趨勢: 過度標榜利己主義,將「自我」置於「社群」之上,其直接後果是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即信任、規範與網絡——的系統性流失。當社會風氣從「我們」轉向「我」,人際關係被「工具化」與「交易化」,互惠(Reciprocity)原則讓位於精確的利益計算。社會學家擔憂的「原子化社會」(Atomized Society)隨之浮現:個體如同孤立的原子,彼此連結脆弱,難以形成應對集體挑戰(如公共衛生危機、環境治理)所需的社會韌性。
2. 「失範」(Anomie)狀態的瀰漫: 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幹(Émile Durkheim)提出的「失範」概念,完美地捕捉了此一困境。當社會過度標榜唯物主義所設定的「成功目標」(如財富、地位),卻未能提供合法的、公平的「達成手段」時,社會規範便會崩潰。一方面,這導致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越軌行為(Deviance)激增(如金融詐欺、惡性競爭);另一方面,對於那些無法在物質競賽中獲勝的群體,則易產生深刻的挫敗感、被剝奪感與虛無主義。
3. 社會不平等的加劇與階層固化: 利己與唯物主義的意識形態,往往服務於既得利益階層。它將結構性的不平等(Structural Inequality)「個體化」與「合理化」——即將貧困歸因於個人努力不足,而非制度性障礙。這種風氣使得社會對於貧富差距的容忍度提高,削弱了公共政策中再分配(Redistribution)與社會福利的正當性,最終可能導致階層對立與社會極化。
4. 「異化」(Alienation)與幸福感的悖論: 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唯物主義價值觀的過度內化,將導致「幸福感的悖論」(Paradox of Affluence)。個體陷入「享樂跑步機」(Hedonic Treadmill),需要不斷增加物質刺激才能維持短暫的滿足感。更重要的是,如馬克思所言,個體與其勞動、與他人、甚至與自我真實需求的「異化」加深。當社會風氣將人的價值等同於其佔有的物質時,存在的意義本身便被掏空了。
三、 辯證的綜合:作為「自我實現預言」的社會風氣
作為社會的一份子,我們必須認識到,社會風氣具有「自我實現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的特性。
當一個社會過度標榜利己主義時,它不僅是在描述人性(人性本就包含利己成分),更是在塑造人性。它向社會成員傳遞了一個強烈的規範訊號:自私是可接受的、甚至是值得嘉獎的。
這種標榜侵蝕了社會運作的「隱性契約」。事實上,即便是最高效的市場,也需要「非市場」的元素來維持——例如,法律的尊崇、契約的信任、對公共財(Public Goods)的維護(如環境)。但過度的利己主義標榜,恰恰在瓦解這些市場賴以運作的倫理基礎,這構成了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所說的「市場社會」對「社會本身」的反噬,即「脫嵌」(Disembeddedness)的危機。
結論
總結而言,「過度標榜利己主義與唯物主義」對社會風氣的影響,在「明線」上(經濟層面)激發了前所未有的生產力與個體活力;但在「暗線」上(社會與心理層面),它卻系統性地侵蝕了社會凝聚力、加劇了結構性失範,並可能導致個體存在的意義危機。
一個成熟的社會,其挑戰不在於完全否定利己或物質動機,而在於如何將這些強大的動力「再嵌入」(Re-embed)到更宏大的社會價值框架中——即在追求個人利益的同時,如何維繫公共利益、強化社會連結,以及保留那些無法被物質量化的、關乎人類尊嚴與集體福祉的核心價值。若放任此一標榜無限擴張,我們最終可能贏得了經濟效率,卻輸掉了值得我們生活的社會本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