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名:張文環全集卷5-小說集(五)長篇:爬在地上的人
作者:張文環推薦度:★★★★★ 5/ 5
⬛從《柏青哥》到《爬在地上的人》

去年聽完由Sandra Oh朗讀的李珉貞《柏青哥》後,陷入好一陣子的惶惶,以為再也找不到那麼好看的家族歷史小說了。
幸好,老天爺還是蠻眷顧我的,讓我發現張文環這塊瑰寶。這本《爬在地上的人》較《柏青哥》,有過之而不及,實在太好看了!
同樣寫得是五代人的家族歷史小說,讀《柏青哥》很感動,而讀《爬在地上的人》,感覺像是讀自己的身世。
很難說明這種奇妙的感覺。
讀這本書之前,我對作者張文環是誰?小說寫什麼?完全一無所知。
小說第一句「在寂寞的雜木林樹蔭下,山芙蓉開著脫離時序的花」,直覺地告訴我,這會是一本好看的小說。事實確實如此,不枉讀了這麼多年的小說。
⬛這就是我們臺灣人的故事
讀《柏青哥》看韓裔日人的認同掙扎,同感「被錯置」的無奈;但《爬在地上的人》,場景是臺灣這塊土地,「在地感」的衝擊非常強烈。雖然小說的時空背景是日治時期末期,距離現在快100年了,但讀起來,確實毫無任何違和感,小說中的各色人物,像是讀自己的長輩們,而小說以工筆方式紀錄了彼時的風土民情、祭典習俗、地方俗諺,像極了茶餘飯後間,長輩們口中的各種軼事傳聞,讀小說兼身世考古與溯源。雖然說,文學理應有超過國界的感動,但不得不說,讀《柏青哥》和《爬在地上的人》的心情完全不同,讀《爬在地上的人》更多時候,常常都會有「啊,這個很臺灣耶,我懂我懂。啊,這就是我們臺灣人的故事!」。
這種「這就是我們臺灣人的故事」的感嘆,書中俯拾即是。
⬛市場一隅看盡人性
簡單一點的,如市場一隅,賣魚乾的兩種手法。
山裡來的農夫要買魚乾,同樣是兩斤,老實的商家「拿了紙袋就要選擇籠子裡的魚乾放進袋子。如此被選擇過的魚乾就會留下渣滓,總會有損失」;精明老練的商家則是「從魚乾籠子大抓一把放入紙袋而過秤。秤的尾端會跳起來,表示重量超過。老闆看了秤就敲打紙袋,而把浮在紙袋上面的魚乾抓回籠子裡,反覆二、三次以後就會秤好顧客要買的重量。動作敏捷、手法熟練,農夫們不會感覺到紙袋裡的魚乾,有很多渣滓。」
這段描繪,實在太生動了,一筆見人性!只要有去傳統市場買菜的,一定能心領神會。
⬛語言斷裂與認同迷惘
複雜幽微的,作者一句「明治時代的殖民臺灣,是由語言不同的異民族進來統治,但是清朝時代的臺灣統治者,也同樣不知道臺灣話。官員和庶民通話,如不經過通譯,辨識鴨子聽雷一樣無法溝通。」,從語言寫臺灣人面對不同統治者的茫然與無奈。
「在臺灣到處都可以聽到語言上的錯誤,造成臺灣人和日本人之間,非常多的想法的差距。臺灣人的日語不會說得很好,另一方面卻又漸漸喪失表達纖細感情的臺灣語的能力了。」
表面上,講的是日本統治時期,但我卻深深心有戚戚,百餘年後,我家依舊如此:
媽媽臺北人,爸爸南部人,受到「請說國語」的影響不一,媽媽臺語雖不錯,但已無法全程臺語了,只剩下爸爸能講一口道地的臺語,還時不時講出我覺得很艱困的俗俚語;至於我,雖能聽得懂但說得七零八落不忍足聽。
⬛「改名」的焦慮與兩代人的分歧
這種認同迷惘,除了每天使用的語言之外,還展現在「改姓名」上。要不要改成日本名字,小說家這段寫作,非常精彩,把臺灣人的形貌寫得非常生動。
老一輩的人,對於改名是有些抗拒和困惑的:
「遺棄被稱呼五十多年而習慣了的名字,苦心捻出來的日本人姓名,人家叫了卻沒有切實的感受。明明是臺灣人,卻只有名字是日本人的…對年近四十的人來說,是無法從心裏認同的。如果住在日本國內,或許沒有這種心煩,而住在臺灣就只有負面,絕無正面的好處。生活的基礎是在臺灣的社會,僅把姓名改為日本人姓名,是起不了作用的。」
這種焦慮,透過女性的角色,更明確了:
「保正的妻,又以身為妻的立場,比丈夫更煩惱。要到溪邊去洗衣服,也會覺得躊躇,在市場買菜也感到焦躁不自然。保正先生夫人!忽然有人這樣用日語稱呼她,臉都會染紅到耳朵邊。自己連一句日語都不會講,如果遇到日本人警察或日本人訓導的太太,就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
但急著在殖民體系往上爬的年輕一輩的臺灣人,則不這麼想:
「爸爸,您想這些都沒有用。當作是為了處世的方便,是一種手段就好了。大東亞共榮圈啦、八紘一宇啦,提倡這些毫無可能實踐的口號,總是一種口號麼,只是口號而已。跟爸爸把澎湖島出產的魚乾,說是日本北海道生產的東西,道理是一樣的。…關於民族思想,在殖民地要看為政者的方便而可以任意解釋的,如要認真地去對應它,米櫃都會變空的啊。」
作者寫作非常細膩,對自己筆下的小說人物,寫販夫走卒寫達官顯要,寫善良純粹醜惡卑鄙,充滿慈悲與人道關懷又不失幽默,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把澎湖魚乾標成日本北海道」,這段讓我真的笑出來,我好懂這個故事喔!
⬛折筆的沉默與未竟的願望
讀完之後,瘋狂查找張文環的資料。
作者是日治時期非常活躍的小說家,在二二八事變之後,時局動盪,無辜喪命者眾,對政治失望,發誓折筆不寫東西,也絕口不談文學了。
到了晚年,據說作者曾這樣說:
「想在餘年完成三部曲,從日治末期寫起,到『二二八事件』為止。」,而這部《爬在地上的人》就是三部曲的第一部,焦點放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據說,第二部重心則是知識份子,第三部依作者原先的規劃是「我不但要替朋友們報冤,也要為臺灣人雪恥。……第三部還沒定名,可能是『心仇血恨』這類名稱吧。尤其第三部,我要讓所有二二八殉難者復活起來……」。
張愛玲曾說,人生三大恨事,其中之一是恨紅樓夢未完。我想,我的人生恨事之一,可以增加恨張文環三部曲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