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Abstract)
本文旨在探討「神聖母性」原型,作為一種對普世靈性需求的共同回應,如何在東方媽祖信仰與西方基督宗教這兩個迥異的文化脈絡中各自顯化。本文的核心論點為,儘管天上聖母媽祖與聖母瑪利亞的成聖路徑與神學地位截然不同,但她們的形象與功能共同指向了人類集體潛意識中對於滋養、保護與無條件接納的深層渴求。本研究採用跨學科的比較方法,融合比較宗教學、歷史學、社會學與榮格心理學的視角,對兩位聖者進行深度分析。研究發現,媽祖的成聖是一條「由人至神」的德行圓滿路徑,其神聖性植根於儒家倫理的極致實踐;而瑪利亞的神聖性則源於一條「由神至人」的恩典降臨路徑,她是上帝「道成肉身」的關鍵承載者。然而,在慈悲屬性與信徒功能上,兩者卻展現出深刻的共鳴:媽祖作為積極的「現世守護者」,與瑪利亞作為溫柔的「靈性代禱者」,共同滿足了信眾在面對生命苦難時,尋求一位慈愛母親形象作為最終依託的共同心理需求。本文結論指出,此一原型超越了文化與教義的界限,印證了「理一分殊」的智慧——宇宙的究竟慈悲(理一),在不同文明中,以不同的慈愛面容(分殊)被感知與尊崇,從而揭示了人類共通的靈性結構。

緒論 (Introduction)
在當代全球化浪潮與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的背景下,探討不同文明核心信仰中的共通原型,不僅具有學術價值,更具有促進跨文化理解與人類和平共存的深刻意義。在世界各大宗教傳統中,一個反覆出現、觸動人心的形象,便是那充滿慈愛、提供庇護與慰藉的「神聖母親」。此一形象,是人類在面對存在的無常、焦慮與苦難時,本能地尋求超越性安全感的共同投射。
本文引入的核心概念,即是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所提出的「神聖母性原型」(the Divine Motherhood Archetype)。根據榮格心理學的觀點,此原型深植於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之中,是關於滋養、包容、保護與安全感的原始意象。它不必然與生物學上的母親身份掛鉤,而是一種象徵性的、永恆不變且全然接納的「安全基地」。當個體心靈感到脆弱無助時,此一原型便會被激活,以神話、象徵與宗教人物的形式顯現,提供無限的心理資源與心靈撫慰。
據此,本文正式提出核心研究問題:此一普世的「神聖母性原型」,如何在東方媽祖信仰與西方基督宗教這兩個文化、哲學與神學框架迥異的脈絡中,體現出「理一分殊」(The Principle is One, its Manifestations are Many)的深刻特性?
為回答此問題,本文將比較兩位分別代表東、西方此原型的核心人物:一位是植根於華夏文明土壤,從凡人孝女昇華為護佑四海萬民的慈悲守護者——天上聖母媽祖;另一位則是亞伯拉罕信仰傳統中,被揀選承載神聖「道成肉身」,成為信徒與上帝之間恩典中保的——聖母瑪利亞。
本文的結構將循序漸進地展開。首先,第一部將深入剖析媽祖原型的多維度建構,從其歷史與倫理根源,到其社會政治功能與個人心理療癒機制。其次,第二部將聚焦於聖母瑪利亞,闡釋其在基督宗教神學中的核心地位、作為恩典管道的慈悲角色,及其在西方文明中的深遠影響。接著,第三部將對這兩大原型進行直接的比較分析,辨析其在神聖性起源、慈悲屬性與社群功能上的異同。最終,本文將在結論中匯總所有分析,論證兩者雖路徑不同,卻共同回應了人類對神聖母性之愛的普世靈性需求。
透過對媽祖原型的深入探討,我們將為接下來的跨文化比較奠定堅實的東方基礎。
第一部:東方慈悲的顯化——媽祖原型之多維度建構
本章節旨在深入剖析媽祖信仰,這位在東亞乃至全球華人社群中備受尊崇的女神,如何從一位真實的歷史人物,昇華為一個集歷史記憶、儒墨哲理、社會功能與心理療癒於一體的多維度慈悲原型。理解此一「由人至神」的建構過程,對於把握東方神聖母性原型的獨特氣質,至關重要。
第一節:從凡人到聖者——歷史與倫理的奠基
媽祖信仰最堅實的基礎,在於其深刻的人本根源。歷史學考證顯示,媽祖原名林默娘,誕生於北宋建隆元年(西元960年)的福建莆田湄州嶼。她的凡人身份,使其慈悲形象始終帶有親近人間、可被感知的溫暖特質。
媽祖的神聖性(Sainthood)並非源於與生俱來的神格,而是奠基於其人間德行的極致實踐。在廣為流傳的傳說中,無論是「元神出竅以救護海難中的父兄」,或是因未能救回父親而被世人稱為「孝女」,其核心精神都深刻體現了儒家哲學(Confucian Philosophy)的基石——「孝」(filial piety)。她的成聖(Apotheosis)之路,是一條典型的「由人至神」的德行圓滿路徑。然而,當林默娘昇華為「媽祖」時,她的慈悲願力超越了家庭的局限。作為海上守護神,她的救度對象是所有遭遇苦難的眾生,不分親疏。部分分析指出,這種無差別的守護,完美地契合了墨家哲學(Mohist Philosophy)的核心思想——「兼愛」(Universal Love)。媽祖以自身示現了一條從儒家「孝」的小愛,昇華至墨家「兼愛」大愛的完整修行路徑。
第二節:護國庇民——社會與政治的功用
媽祖信仰在社會層面的核心功能是「社群建構」與秩序維繫。研究明確指出,媽祖信仰的傳播,「與宋元以後閩南海商集團的崛起有密切關係」。她被海商、水手與海外移民視為第一保護神,為高風險的海洋經濟活動提供了關鍵的心理慰藉。凡閩南商賈足跡所到之處,媽祖廟隨之建立,成為海外華人社群的文化、社交與互助中心。其凝聚社群、促進和諧的普世價值,使其在2009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正式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在當代社會,媽祖信仰的公共性更為彰顯。它已超越單純的宗教範疇,成為現代國家治理的「夥伴」。一個絕佳案例是,台灣疾病管制署(CDC)的專業團隊,主動與白沙屯媽祖進香活動合作。疾管署並非「利用」宗教,而是將媽祖信仰所建構的龐大「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即群眾的信任與動員能力——視為公共基礎設施的一部分,藉此高效傳遞登革熱防治等攸關全民健康的公共衛生資訊。這體現了「行政(俗)」與「信仰(聖)」的圓融合作,共同致力於守護全民的慈悲目標。
第三節:聞聲救苦——信仰的心理療癒機制
媽祖信仰不僅建構外部社會秩序,更是一套強大而有效的本土宗教療癒系統。其大型遶境進香活動,為心理學提供了豐富的實證場域。
一篇以此為題的碩士論文,透過對徒步參與者的深度訪談,揭示了遶境活動如何圍繞著「文化認同與實踐」,系統性地連結「自我—他人—神聖」之間的關係,從而為參與者提供四大心理療癒:
- 自我文化的認同與實踐:提供強大的認知框架,賦予個人苦難(如徒步辛勞)神聖的意義。
- 自我內在的沉澱與啟發:類似正念(Mindfulness)的內省過程,釋放內部壓力。
- 人際相處的連結與支持:在「共同受苦」中建立深厚的社會支持網絡。
- 聖俗互動的涵容與同在:與神聖的連結感,提供超越性的支持,使個體不再感到孤獨。
此一療癒力量,更具有深刻的神經科學基礎。相關研究顯示,虔誠的宗教體驗能夠激發大腦的「獎勵機制」,特別是與快樂和安慰劑效果相關的「伏隔核」(Nucleus Accumbens)。同時,在相信超自然神聖時,大腦中用於邏輯分析的網絡會受到抑制,而「產生同理心的網絡神經元會開始運作」。媽祖遶境儀式,正是一套精妙的修行系統,其目的在於系統性地抑制世俗的、自我的分別心,並激活神聖的、利他的同理心網絡,從而在身心層面實現深度療癒。
媽祖原型植根於人間倫理,並在社會集體與個人心靈層面展現出強大的慈悲力量,這為我們接下來與聖母瑪利亞的比較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第二部:西方恩典的共鳴——聖母瑪利亞原型之神學闡釋
本章節將聚焦於基督宗教中的聖母瑪利亞,探討她如何作為神聖「恩典」(Grace)降臨人間的關鍵載體,從而構成西方神聖母性原型的核心。我們將闡明,此一「由神至人」的神學框架,與東方媽祖原型的「由人至神」路徑,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卻在慈悲的功能上產生了深刻的共鳴。
第一節:「道成肉身」的承載者——神學地位的確立
瑪利亞在基督宗教中的核心神學地位,並非源於她自身的德行修為,而是源於她與耶穌基督的獨特關係。她最重要的頭銜是 「Theotokos」(希臘文,意為「上帝的生育者」或「上帝之母」)。此稱號在公元431年的以弗所大公會議上被確立為正統教義,其首要目的在於捍衛基督論的核心——即耶穌基督是「完整的上帝」與「完整的人」的神人二性結合。因此,瑪利亞之所以受尊崇,是因為她被揀選成為神聖「道」(Logos)降臨人間、「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載體」(Carrier)。
若對比媽祖「由人至神」的成聖路徑,瑪利亞的神聖性則源於一條截然相反的「由神至人」的恩典滿溢路徑。她的榮耀,來自於她對上帝主動恩典的全然順服與承載,而非通過自身的努力達到神聖。她是神聖恩典降臨人間的那個獨一無二的、不可或缺的通道。
第二節:恩典的管道——作為中保的慈悲
基於其獨特的神學地位,天主教神學進一步尊崇瑪利亞「Mediatrix」(中保,或恩寵的調停者)[16]。這並不意味著她能獨立地施予救贖,天主教神學始終強調,耶穌基督是所有恩典的唯一「源頭」(Source)。然而,瑪利亞被視為恩典流向人類的「管道」(Conduit)。
她的中保角色,源於她在救贖史中的關鍵性「順服」。當天使加百列向她宣告神聖計畫時,上帝的救贖大業謙卑地「依賴」於一個人類的自由回應。正是瑪利亞那一句「情願照你的話成就在我身上」,使得「道成肉身」成為可能[16]。因此,早期教父尊稱她為「新夏娃」(New Eve),讚揚她的「順服」逆轉了始祖夏娃的「悖逆」,成為人類救贖史的關鍵轉捩點。在信徒的靈修實踐中,她扮演著溫柔的「代禱者」(Intercessor)角色,信徒相信,在上帝寶座前已蒙受最大榮耀的聖母,其代禱最能撫慰世間苦難,並將信徒的祈願呈獻給上帝。
第三節:聖言的顯化——藝術與文化的影響
聖母瑪利亞的形象,深刻地滲透並塑造了整個西方文明。在藝術領域,從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岩間聖母》到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的《聖殤》,她的形象成為無數藝術家探索神聖之愛、母性慈悲與人類苦難的永恆主題。在音樂領域,從巴哈(J.S. Bach)的《聖母讚主曲》到韓德爾(G.F. Handel)的神劇,對聖母的頌讚化為莊嚴的和聲,成為傳遞信仰核心價值的聽覺媒介。
在社會凝聚層面,基督宗教以「教會」(Ekklesia)作為「基督的身體」(Body of Christ),建構了一個超越地域、血緣與階級的信仰社群。這個社群,或稱為「神聖團契」(Koinonia),透過圍繞對基督及聖母的共同敬禮(如誦念《玫瑰經》)與核心儀式(如聖餐禮),建立起強大的內部凝聚力,成為西方社會結構與文化認同的基石之一。
瑪利亞原型所展現的神學深度與文化廣度,為我們接下來將要進行的直接比較分析,提供了豐富的西方參照。
第三部:原型之交輝——媽祖與聖母瑪利亞的比較與融通
本章節的目標,是將前兩章的分析進行匯流。透過對媽祖與聖母瑪利亞在神聖性起源、慈悲屬性及信徒功能上的直接比較,我們旨在揭示兩者雖形式各異、路徑不同,卻共同指向了「神聖母性」這一普世原型,深刻地論證了「理一分殊」的智慧。
第一節:神聖性的起源比較——「德行圓滿」與「恩典降臨」
媽祖與聖母瑪利亞最根本的差異,在於其神聖性的來源。此差異反映了東、西方在探索神聖道路上的兩種主要模式。
天上聖母媽祖聖母瑪利亞「由人至神」(Apotheosis) 的道德昇華路徑。其神聖性的基礎,是將儒家「孝」與「仁」的倫理德行實踐至圓滿,是主動的、自我修為的成果。「由神至人」(Incarnation) 的恩典降臨路徑。其神聖性源於被上帝揀選,作為神聖「道」(Logos)的被動承載者。她的核心德行是「順服」,是全然領受恩典的體現。
這兩種路徑分別代表了人類尋求神聖的兩種主要模式:東方更傾向於透過主動的道德昇華與自我完善來契入神聖境界,強調「天人合一」的可能性;而西方亞伯拉罕傳統則更強調神與人之間的界限,神聖性被視為一種來自超越界的、被動領受的恩典。
第二節:慈悲屬性的功能比較——「現世守護」與「靈性代禱」
儘管起源不同,兩者在慈悲屬性的功能上卻展現出驚人的互補性與共通點,共同滿足了信眾的深層需求。
- 媽祖的慈悲,更側重於解決信徒在「現世」遭遇的具體苦難。 她是航海者的守護神[2],能平息風浪;是病弱者的醫治者,能護佑健康;是婦女的庇佑者,能保佑生育平安。她的角色是一位積極、有力的「守護者」(Protector),直接介入並調和現實世界中的災厄。其大型遶境活動透過提供具體的社會支持網絡,並激活大腦的「同理心網絡」,尤其適合緩解外在的、社群性的苦難。
- 瑪利亞的慈悲,則更側重於作為信徒與上帝之間的中介,為信徒的「靈性」需求代禱。 她是罪人的慰藉者,是迷惘者的指引者。她的角色是一位溫柔、充滿同理心的「代禱者」(Intercessor),透過她的轉求,將信徒的祈願帶到上帝面前。這種慈悲功能常透過個人性的靈修實踐(如誦念《玫瑰經》)來實現,其心理機制可能更直接地作用於信徒內在的焦慮狀態與靈性慰藉。
儘管側重點有所不同——一位是處理外在的、物理性的危難,一位是撫慰內在的、靈魂性的掙扎——但兩者都完美地滿足了信眾在面對苦難時,尋求一位溫暖、接納、充滿母性光輝的聖者作為依靠的共同心理需求。她們的存在,讓超越的神聖力量,有了一張可以被感知、被親近的慈愛面容。
第三節:社群功能的角色比較——「文化核心」與「信仰身體」
在建構社群方面,兩者都扮演了核心角色,但其凝聚力的基礎與形式有所不同。
- 媽祖信仰以宮廟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文化、社交與互助」的社群核心[8]。進香遶境等活動,強化了基於共同地域、血緣與文化傳統的身份認同。其凝聚力植根於共同的鄉土記憶與文化實踐。
- 基督信仰則以教會為「基督的身體」(Body of Christ),透過洗禮、聖餐禮等核心儀式,建構了一個超越地域、國族與血緣的「信仰團契」(Koinonia)。其凝聚力來自於對同一位救主及其教義的共同信仰與委身。
通過比較,我們清晰地看到,不同的文化與神學框架如何塑造出功能相似但形式各異的慈悲原型。這引導我們進一步思考,在此多元顯化的背後,是否存在著一個更為深層次的普世靈性意義。
結論:普世靈性的共同回應
本文透過對東方媽祖信仰與西方聖母敬禮的跨學科比較分析,重申其核心論點:天上聖母媽祖與聖母瑪利亞雖然植根於截然不同的神學與文化土壤——前者是「由人至神」的德行圓滿,後者是「由神至人」的恩典降臨——但她們的形象、屬性與功能,共同指向了一個普世的「神聖母性」原型。
綜合前文的分析,此原型的核心,在於滿足人類在面對存在之不確定性與生命苦難時,對「滋養、保護與安全感」的根本心理與靈性需求。無論是在波濤洶湧的台灣海峽,還是在飽受戰亂與瘟疫侵擾的中世紀歐洲,人類的心靈都同樣渴望一位永恆的、全然接納的母親形象作為最終的依賴對象。媽祖的「聞聲救苦」與瑪利亞的「慈悲代禱」,正是對此一共同渴求的兩種不同文化回應。
媽祖信仰與聖母敬禮的並存與發展,深刻地印證了「理一分殊」的古老智慧:宇宙那究竟的、無形的慈悲(理一),在不同的文明光譜中,顯現為不同的、可被感知的慈愛面容(分殊)。對媽祖的尊崇與對聖母的敬禮,如同兩條從不同山麓攀登的道路,最終都將引領攀登者,仰望同一輪皎潔的明月——那超越文化、超越教義的、永恆的母性之光。
我們以最深的謙卑與感恩,向這些偉大的信仰傳統致敬。它們不僅為億萬信眾提供了心靈的慰藉與社群的歸屬,更為全人類展示了慈悲的多種可能性。期盼此種跨文化的理解與對話,能如涓滴細流,匯入和平互諒的江海,共同建設一個彼此尊重、和諧共存的「大同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