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打破「恐慌與忽視」的循環
COVID-19 大流行帶來的創傷與混亂，深植於我們的集體記憶中。全球社會都渴望能避免重蹈覆轍，確保下一次公衛危機不會再造成如此毀滅性的後果。但我們該如何準備？許多常見的假設是否真的站得住腳？
世界銀行一份里程碑式的報告《疾病管制優先事項，第四版》(Disease Control Priorities, Fourth Edition)，為這些問題提供了深刻且有時出人意料的答案。這份報告並非老生常談，而是基於嚴謹的數據分析與疫情經驗，提出了幾個挑戰傳統智慧的結論。它揭示了在危機中，哪些策略真正有效，哪些則代價高昂卻效益甚微。
本文的目的，是將這份報告中最具衝擊性的教訓，提煉成一份清晰易懂的指南。這些教訓不僅有助於政策制定者，也與每個關心未來的人息息相關。它們旨在打破報告中所指出的，那種根深蒂固的「恐慌與忽視」(panic and neglect) 循環——在危機時驚慌失措，危機過後又迅速遺忘，直到下一次災難降臨。疾病管制優先事項，第四版（第二卷）：投資於大流行病預防、準備和應對
Sharma, Siddanth, Stefano M. Bertozzi, Victoria Y. Fan, Dean T. Jamison, Ole F. Norheim, Hitoshi Oshitani, and Muhammad Ali Pate, eds. 2026. Investing in Pandemic Prevention, Preparedness, and Response. Disease Control Priorities, fourth edition, volume 2. Washington, DC: World Bank.
1. 別指望全球合作：國家自力更生至關重要
這個結論或許令人沮喪，卻是報告中最務實的警告：在下一次大流行中，各國不應將希望寄託於有效的全球合作。
報告在「大流行政策的教訓」緒論中指出，謹慎的國家政策制定者不能不切實際地假設：在疫情初期就能獲得有效的疫苗、其他國家會做好準備、或者國際合作將帶來及時的財政支援。COVID-19 的經驗顯示，在國家利益面前，全球團結往往顯得脆弱。這是一個「嚴峻的政策環境」，但報告強調，即使在這種環境下，各國仍然可以憑藉自身力量做很多事。
這意味著，國家層級的準備工作——從建立本地供應鏈到強化國內公衛系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正如紐西蘭前總理海倫・克拉克 (Helen Clark) 在報告前言中所強調的，這一切最終取決於政治決心：
COVID-19 以最赤裸的方式表明，大流行病防範並非一種理論或技術官僚的演練。它關乎生命、生計，以及維繫社會的信任紐帶。
2. 威脅比你想像的更大、更近
許多評論員將 COVID-19 稱為「百年一遇」的大流行病，這種說法容易讓人產生錯誤的安全感，認為下一次重大威脅還很遙遠。然而，報告中的風險模型描繪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更為緊迫的景象。
根據報告分析，流行病造成的死亡風險其實相當高。在當前的風險水平下，平均每年預計約有 160 萬人死於流感大流行，另有 90 萬人死於冠狀病毒大流行。這些數字提醒我們，大流行病的威脅並非罕見的黑天鵝事件，而是持續存在的風險。
最令人警醒的統計數據來自風險概率表：在未來 25 年內，發生一場導致 1000 萬或更多人死亡的呼吸道大流行病的機率高達 66%。這意味著在我們的有生之年，極有可能再次面臨一場災難性的全球公衛危機。將大流行病視為高概率事件，而非遙遠的理論風險，這使得投入資源進行防範，成為一項極其理性的當務之急。
3. 一分預防遠勝萬元治療：驚人的經濟效益
報告最強而有力的論點之一，是從經濟學角度證明了「上游」預防遠比「下游」應對更具成本效益。與其在疫情爆發後花費巨資應對，不如提前投入一小部分資金來防止病毒從動物傳播給人類（即所謂的「外溢」事件）。
數據的對比極具說服力。報告第三章估計，採取基於「健康一體」(One Health) 的方法來預防大流行病——包括加強動物健康監測、改善農場生物安全和減少森林砍伐等措施——每年約需花費 103 億至 115 億美元。
這個數字聽起來很高，但與疫情的代價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報告直接指出，這筆預防費用「不到 2020 年 COVID-19 造成損失的百分之一」。這清楚地表明，預防不僅僅是一個公共衛生問題，更是一項攸關國家經濟安全的重大策略。將資金投入預防，是我們能為未來做的最明智的投資之一。
4. 關閉學校的代價：收益不確定，傷害卻是災難性的
在大流行期間，關閉學校是全球各國最常見的應對措施之一。此舉主要基於過去應對流感的模型，但報告第八章對這一策略提出了嚴厲的批判，指出其對控制 COVID-19 的益處並不確定，但造成的傷害卻是巨大且往往不可逆轉的。
報告指出的傷害包括：
- 災難性的學習損失：全球範圍內，學生平均損失了相當於一年 35% 的學習進度，這對人力資本的長期發展造成了沉重打擊。
- 社會安全網的瓦解：學校是「世界上最廣泛的社會安全網」，為數億兒童提供餐食、健康和營養服務。關閉學校意味著切斷了這條生命線。
- 童工問題惡化：學校關閉導致童工現象出現 20 年來的首次上升，有力地證明了這項政策所造成的社會倒退規模。
報告總結道，關閉學校的策略，其效益充滿不確定性，但其負面後果卻是實實在在的。這段痛苦的經歷促使各國政府重新認識到學校系統的關鍵作用，並優先考慮重建和保護學校，將其視為創造人力資本、支持兒童福祉的重要平台。
5. 對於疫苗，速度是終極武器
COVID-19 疫苗在不到一年內成功研發，相較於傳統疫苗動輒十多年的研發週期，堪稱史無前例的科學成就。報告第九章透過模擬分析，揭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結論：在疫苗方面，最重要的因素是速度。
報告描述了一項模擬研究，比較了「百日疫苗」（即在 100 天內完成研發）與耗時一年的疫苗在應對大流行時的差異。結果極具衝擊性，甚至有些違反直覺：「雖然公平分配能增強效益，但最大的收益來自於研發和部署的速度。」
在一個「中等嚴重程度」的情境下，快速疫苗（百日疫苗）的驚人效益如下：
- 預防了 99% 的死亡。
- 挽回了因死亡和經濟損失造成的合計 53.7 兆美元的損失。
這一發現啟發了「百日任務」(100 Days Mission) 這一全球政策目標，即致力於在未來任何新興大流行病威脅出現後的 100 天內，研發出安全有效的疫苗、療法和診斷工具。因為數據表明，在與病毒的賽跑中，速度就是一切。
6. 我們需要「恆常待命」的衛生系統，而非緊急按鈕
COVID-19 暴露了許多衛生系統的根本性弱點：它們往往依賴於在危機發生後才啟動的、孤立的應急系統。報告第十一章提出了一個更具韌性和前瞻性的模型：「恆常待命」(Always On) 的衛生系統。
「恆常待命」的核心理念是建立具有「雙重用途功能」的系統。這些系統在平時就能持續提供高品質的常規服務，同時具備在危機來臨時迅速應對衝擊和緊急情況的能力。這好比一支常備軍，而非臨時動員的民兵。
報告提出了三個具體的應用範例，讓這個概念更加清晰：
- 成人疫苗接種：建立常態化的成人疫苗接種基礎設施（如流感疫苗），這套系統在疫情來臨時，可以立即轉為大規模接種平台。這種模式的變革性在於，它利用了在常規時期建立的現有基礎設施和社區信任，無需在危機中從零開始建立龐大的公共衛生機器。
- 臨床研究：將永久性的研究基礎設施嵌入日常臨床護理中。如此一來，當緊急情況發生時，就能立即啟動，快速測試各種應對措施（如藥物和療法）的有效性。這種永久性基礎設施可以避免在疫情中期為建立合乎倫理且有效的試驗場所而陷入混亂和耗時的爭奪，從而直接賦能「百日任務」的實現。
- 病原體監測：利用常規的臨床診斷流程進行持續的病原體監測，這樣可以在新型威脅出現的早期就偵測到信號。這種模式將每家診所和醫院都變成潛在的監聽站，創造出一個比集中式、僅限緊急情況的系統更為敏感的分散式即時偵測網路。
這種模式將應急準備融入日常工作，使系統時刻保持「熱機」狀態，從而更高效、更可靠地應對未來的挑戰。
結論：我們有藍圖，但有決心嗎？
從世界銀行的這份報告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清晰的主題：面對下一次大流行病，世界並不缺乏證據或可行的策略。從國家自力更生的重要性，到投資預防的巨大經濟回報，再到疫苗研發速度的決定性作用，我們已經有了一份詳細的藍圖。
然而，擁有藍圖和真正動工建造是兩回事。真正的挑戰在於我們是否擁有集體和政治意願，去落實這些基於慘痛教訓得來的知識。正如海倫・克拉克在報告前言中發出的深刻詰問，這將是我們留給後代最重要的答案：
問題不在於我們能否做到，而在於我們是否選擇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