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教日誌：那副眼鏡，讓他的世界慢慢亮起來 The Glasses That Brought Light to His World
自從老伴去世以後，他的人生像是被輕輕推了一下，從原來一個人住的Angkor Chey，搬進了在這個村的女兒家。女兒家就在教會所在村子的村頭，離教會不遠，卻又剛好隔著一段土路。那條路不長，卻常常塵土飛揚；下雨的時候，又會變得泥濘不堪。
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是他在聚會時聽到興奮點會站起來舉手。
診所開始以後，他也是每次都來。他血壓有點高，吃著降壓藥。但仍然有一點頭痛。所以我太太就給他百會穴、太陽穴和四神聰穴扎幾針，就會大大改善。這也是每次他來時都是病人較少的最後階段，不用排隊。第一次來時，他說眼睛看不清楚。我們就把手裏的幾副用過的眼鏡讓他試了一下。其中一幅度數較高的戴上後他大叫一聲。他幾十年看不清楚一下子亮了。從此，他又開始騎摩托到處跑了。那副很普通的老花眼鏡，鏡框已經有些舊了，卻被他擦得很乾淨。戴上之後，他整個人像是忽然被安置好了位置，看人、看路、看世界，都變得安靜而篤定。彷彿只要世界還能被看清，他就還能穩穩地活在其中。
幾乎每一個主日，他都會騎著那輛摩托車來教會。摩托車並不新，發動時聲音有些沙啞，卻從不失約。有人腿腳不便，他就騎過去接；有人住得遠，他就多跑一趟；有人猶豫要不要來，他就坐在摩托上等，像是在用耐心告訴人——你慢慢來，我在。
他話不多，卻總是出現。
十一月底，我們要離開十天，前往馬來西亞，參加差會的青年宣教大會，以及差會成立三十週年的感恩慶典。臨行前，我們一一告訴教會裡的弟兄姊妹，我們只是暫時外出，很快就會回來。
那天，我們也告訴了他。
也許是年紀大了，聽力不如從前；也許是「離開」這個詞，本身就太容易讓人誤會。他似乎以為，我們要離開這裡，不再回來了。
於是，他忽然對當地的傳道人 Tim 說，想要和我們合影。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請求，卻又帶著一種不太尋常的鄭重。我們站在一起，拍完照片，他卻沒有馬上走開，而是站在那裡，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而且是出聲地哭。
那一刻，我有些慌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Tim 輕聲問他，他才慢慢說出口——他捨不得我們走。
那不是一句誇張的話，也不是客套的情感，而是一種很直接、很赤裸的依戀。像一個年邁的人，在經歷過太多告別之後，對「失去」本能地感到害怕。
我們連忙解釋：只是出去十天，很快就會回來。
他聽清楚了。
眼淚還掛在臉上，嘴角卻已經揚了起來。他笑得有點孩子氣，像是剛剛被確認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你們還會回來。你們沒有走。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會回來」，對他來說，幾乎等同於一個應許。
從馬來西亞回來後，卻好幾天沒有見到他。
教會診所開診，他沒有出現；平日裡，也不再看見他騎著摩托在村子裡穿行。主日聚會，他依舊缺席。我心裡開始隱隱不安，擔心是不是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週二，我約了 Tim 傳道，一起去探訪他。
我們騎著摩托來到他家，敲門、喊人，卻始終沒有回應。院子安靜得出奇，像是暫時被時間放空了。我們猜想他可能不在家，於是決定第二天再來。
回程路上，經過一處草棚，幾位老人正坐在一起聊天、喝咖啡。我停下來與他們說話，這才得知，他最近去了Takeo的眼科醫院檢查白內障，眼睛不太舒服，頭也時常隱隱作痛。
我告訴他們，下午我會帶一些止痛藥和眼藥水過去。
那天下午，我們在教會裡佈置聖誕裝飾。彩帶、塑膠花、紅綠相間的皺紙條一一掛上去，原本樸素的大堂忽然亮了起來。那種改變並不豪華，卻很真誠，像是在對即將到來的節期輕聲說一句：歡迎。
結束後，我帶著藥去了他家。
他正躺在院子裡的吊床上休息，陽光從樹葉間灑下來，落在他身上，斑駁而溫柔。聽見我來，他立刻坐起身，堅持要我坐下來歇一會兒。
隨後，他拿起一根綁著刀子的長竹竿，慢慢走到院子邊那棵特別的椰子樹下。他告訴我們，這種椰子個頭不大，卻很甜，當地人說 aim（甜）。
我說，他以前已經給過我們了。
他搖搖頭，像是沒聽見一樣，還是把竹竿舉起來。一勾，一鬆，只聽見「咚、咚、咚」的聲音，椰子一個個從樹上掉下來，砸在地上，清脆而真實。
他撿起一個，很快用刀劈開，把椰子遞給我。我學著當地人的樣子，直接喝椰子水，不用吸管。水清涼甘甜，順著喉嚨滑下去，像是這個下午留給我的一份安慰。
隨後，他又給我裝了兩個椰子，還塞了幾顆牛奶果進袋子裡，動作認真得彷彿在準備一份隆重的禮物。
我們不敢久留，怕打擾他休息。臨走前，我提醒他：週日教會有聖誕聚會，有佈道會，有聚餐，也有聖誕禮物。
我告訴他，我們會煮柬埔寨人最喜歡的咖哩雞湯，配越南麵包。那天，還會有一位從美國來的韓裔宣教士，在我們中間分享聖誕的信息。
他點點頭，聽得很仔細，臉上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夕陽慢慢沉下去。我忽然明白，所謂宣教，很多時候並不是講了多少道理，而是讓一個人知道——你沒有被忘記，你仍然被記掛，你仍然被等候。
那副眼鏡，讓他看清這個世界；
而這些不張揚的陪伴、椰子、水、笑與淚，讓人知道，這個世界仍然有光。
感謝讚美主。
願主使用這一次特別的聖誕聚會，也使用這些看似微小、卻真實發生的相遇，在人的心裡，悄悄地點亮祂的愛與盼望。
12-19-2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