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失樂園
我想弄清楚──我是誰,是個什麼,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
於是,我再度躍起,拍拍翅膀凌空飛翔。儘管綠海與步道之外,那個一切鬧哄哄又呼嘯而過的世界,看起來很可疑,很危險,卻也吸引著我。
假使答案藏在未知裡,那個我一無所知的世界誘使我前往。我飛出樂園──人類稱之為「公園」──的邊界。行經那一幢幢醜陋、壓抑而沉默的巨獸──人類所謂的「辦公大樓」與「公寓」──時,窗戶倒映著我的身影。我看見自己的模樣,頭髮飄揚,翅膀強健,羽毛閃耀,那麼自由自在,那麼意氣風發……
可是,我該朝向何方,又該朝誰尋求答案,我毫無線索與頭緒。
由於感覺不到飢餓,我毋須到處覓食,於是我日日夜夜飛行。白天,我穿梭在城市裡各個角落;夜晚,就棲息在任何一個隱密的地方,闔眼休息。偶爾遇上下雨天,還會抬頭喝點雨水。
頭兩週,我僅僅是飛翔,降落,駐足,停息,然後觀察。我觀察外頭的人類和樂園裡的有什麼不同,我觀察他們都在做什麼,又是怎麼對待彼此的。
我驚訝的發現,街頭上所有人都有目的地。
白日裡的某段時間,街道上的人潮特別洶湧,行速匆匆,車輛和摩托車更是如此。他們就像生怕跟不上隊伍的候鳥,從城市裡這一頭,遷徙至另一頭。傍晚之後的某段時間,他們又從城市裡那一頭,遷回這一頭來。
而各種尺寸的人類,他們各奔東西,似乎各有各該做的事。有些人進入龐然怪獸的腹中,有些人走進築起圍牆的圈所──分別是人類口中的「大樓」與「校園」──一待就是一整天。至於其他時間出現的路人,無論步伐快慢,他們都有一個要去的地方,或是一個想見的對象。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那一刻,有生以來第一次,從我初次睜眼至今,我嚐到了孤獨的滋味。那天,是我離開樂園的第十五天。
在那之後,我渴望被人注意,渴望有人可以傾訴,而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同時,我好希望自己也能成為某個人出發的目的。
不過,人類有時候怪得很,我必須說,這樣的情況還不少──即使已經抵達相約的地方,見到了相約的人,卻不把心力放在彼此身上。他們往往緊盯著手上發亮的方盒子,神情木然,很少交談,很少對視,彷彿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
不管怎麼樣,我開始停留在熱鬧滾滾的地方。
有一次,我降落在人類等著過馬路的路口。儘管我就站在距離他們只有兩三步的位置,依然不被留意。
小綠人亮起時,等候的人幾乎同時大步向前走。有個長髮披肩的女人,從外套口袋裡掉了一把梳子,我想出聲叫住她,也想伸手留住她,可是,沒有聲音從我口中發出,我的爪子直直穿過她的肩膀,而女人無知無覺,頭也不回的前行。
然後,某個人踩住我的翅膀,另一個人踩過我的腳爪,再下一個人猛力撞過我的肩膀……我踉踉蹌蹌的擠開人群,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我退到路邊,稍微喘息,這才感覺翅膀疼得厲害。
啊,原來,我是那麼容易受傷的存在──我的翅膀似乎骨折了,我有好一陣子無法飛翔。我繼續在城市裡遊蕩,早已忘了返回樂園的路線,無法再飛,就跳著走。後來,好一陣子持續了好一陣子,又繼續了好一陣子……
我數不清究竟過了多少次「好一陣子」,總之,我變得小心翼翼,但仍舊持續受傷。我沒有聲音,在人類眼中如同隱形,我不怪那些撞到或踩我一腳的人。而我依然為了人類的笑容分心。
那些笑意,在多數人寫著疲憊的臉孔中,顯得十分珍貴:
互相依偎的年輕男女、久別相逢的老朋友們、牽著爸媽的手的孩子、背著書包走出校門的學生、牽著愛犬散步的老奶奶、晨跑時閒聊的同伴、圍觀街頭藝人表演鼓掌的觀眾、在花店裡挑選鮮花的青年、客人絡繹不絕的小販……
繁忙的城市裡,高掛夜空的月亮,變化多端,時胖時瘦。睡了一覺迎來明日,天氣時而艷陽高照,時而雲朵密布,時而飄著細雨,時而大雨傾盆……
行道樹多數時候是一身綠,換季時便拚命落葉子,直到變得光禿禿為止。再過些時候,它們的枝頭又冒出新芽,綠葉又長回來。像鳳凰木之類的樹木,甚至會開出烈焰一樣的花朵,盛放街邊,如同野火燎原。
日復一日,這樣的日子不曉得持續了多久,我像鬼魅一樣,沒有目的的遊走,非常小心的避開人群。其實,我早就把當初離開樂園時的目的拋在腦後了。
直到某一天,我來到某座捷運站之外,出口處總有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伯,會在固定時間出現,向過客兜售小東西。然而,密密麻麻猶如蟻群的行人,卻沒有一個人朝他看一眼。
他熱切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但是無人迎向他的目光。他所販售的東西,理所當然的原封不動;這個老伯和我一樣,並不知道誰會成為他的目的。他也並未成為誰的目的。
我悄然跳向老伯身邊,站在他的輪椅旁。在偌大的城市中,我終於找到了同類。我不能飛,他不能走。還有,儘管他有聲音,偶爾叫賣個幾句,能被看見,但人們對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我們倆的境遇一模一樣。
從那天起,我每天陪著老伯,甚至比他更早抵達兜售地點,即使我們未曾約定過。極其偶爾,老伯有客人上門;多數時候,他仍舊滿載而歸,臉上卻刻著深深的憂愁。結束一天的工作後,我目送著他離去。
我終於也有了目的。這麼一來,就算不知道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也沒關係。
……我一度是這麼想的。然而,某個下雨的日子,老伯不見蹤影。
我原先以為,老伯只是雨天不便出門,天晴時又會再度出現。我淋著雨等,曬著太陽也等。可是等著等著,我始終沒再見到他。直到我最後一片銀白羽毛也變得灰撲撲,我意識到老伯已經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一去不回了。
而我再一次失去了目的。
八、腳前燈
銀白訴說至此,闔上了嘴巴。莉莉很想問他:然後呢?
但是她沒問。或許,不是所有故事都像她之前聽過、讀過的故事那樣,都有「然後」,或能迎來皆大歡喜的結局。
太陽不知不覺離開天幕,退到了比公園的樹影、城市建築物的剪影還要遙遠的地平線後方,留下晚霞與回家路上的人或動物們告別。
公園裡的路燈亮了起來,一盞一盞,像放大與不動版的螢火蟲。
莉莉就著燈光,發現銀白的身形比剛才更淡薄、更透明。
莉莉很想問他:你快死了嗎?死亡就是消失不見嗎?
但是她不敢問,換了一個問題:「銀白……你能好起來嗎?」
銀白用他帶點藍邊的紅眼睛注視著莉莉,沒有立刻回答。一旁的小白鴿低垂著頭,看起來很難過。
「恐怕不能……我不但沒能找到真正的答案,也失去目的太久太久了。」銀白平靜的面容,帶著淺淺的笑意:「可是我不再感到悲傷。這都多虧了你,莉莉。」
「我?」莉莉驚訝的指著自己,「我根本什麼也沒做……」
「你把我當成目的,跟著小白鴿跑向我。你為我取名字,把我當成朋友。」
莉莉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她難以辨識這麼複雜的感受,這對她來說太陌生了,好比兩種顏料相加調和而成的顏色尚能叫得出名稱,三種以上就很困難了。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讀過的《小王子》。狐狸好不容易被人馴養,與小王子成為朋友,沒想到又得面臨離別。狐狸當下,會是什麼心情呢?
原本癱坐在平臺陰影裡的銀白,由於公園路燈的照耀,臉上多了幾道金色光輝。他的身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淡薄,彷彿微風吹過便會就此消散。
「銀白……」莉莉看著他,她的聲音顫抖,眼眶開始泛紅,「你真的要離開了嗎?」
銀白的目光柔和而溫暖,儘管他已經變得幾乎透明,雙眼卻恢復明亮。
他低頭無聲嘆息,接著抬頭看著莉莉,臉上掛著清淺的笑意:「是的,莉莉。我的時間到了。我或許應該感到害怕,但是現在,我很高興……我很高興自己擁有聲音,我很高興有人聽我傾訴,我很高興認識了你。」
「可是……我不希望你消失不見……」他們相處的時間明明那麼短暫,銀白的告別卻在莉莉心上燙出了一個洞。
銀白輕輕搖頭,慢慢靠近莉莉。接著,他猶如一縷微風,在她耳邊輕喃:「莉莉,不要難過。你瞧,那些路燈……從現在起,我將化作你腳前的燈光,陪你去任何地方……」
莉莉伸手想要抓住銀白的手臂,卻只觸碰到一片溫暖的空氣。同時,她的臉上多了兩行溫暖的痕跡。
鳥人消散無蹤,他的羽毛連同他那些傷。不知道在這座城市裡徘徊了多久的他,如今融入夜色,再度歸於城市。
莉莉轉頭看看四周亮起的路燈,感覺銀白仍然在她身邊。
周遭開始有傍晚運動的人經過,回安親班的時候到了。路燈沿著步道延伸,直通公園出入口,猶如銀白剛剛的承諾,無論莉莉往哪裡去,他將陪伴左右。
「銀白……再見。」莉莉輕聲說道,抹掉臉頰上的眼淚。
當莉莉看向目睹一切的小白鴿,準備對牠說些什麼話時,鳥兒竟眨眨眼睛,拍拍翅膀飛遠了。「咕咕咕──」白鴿起飛時叫道。可惜除了「咕咕咕」的聲音,她不能從中獲知任何訊息。
莉莉心想:白鴿完成任務,魔法也就失效了──就像某些童話故事那樣。牠也許變回了一隻普通的鴿子。
莉莉再想:現在,她得自己找路回去。
九、歸途
莉莉背著夜色,在街燈的護送下回到安親班。她從小就在那座公園玩耍,對附近熟得很,回去所花的時間比去程短上許多。
安親班前簷的燈已經亮起。莉莉急忙脫下鞋子,像打棒球滑壘一樣,衝進教室,布鞋在身後亂飛,最後歪七扭八躺在地上也不管。
「哈,我回來了……我沒亂跑!」莉莉氣喘吁吁的說。
教室裡所有人同時抬頭看她。有的孩子低聲笑她,更多是滿臉困惑。
年輕老師出聲了:「上個廁所這麼喘幹麼,你在裡面跑馬拉松喔?」
孩子們哈哈大笑,樂不可支,更坐不住了。
「好了就趕快進來,書包收一收,姐姐很快就來接你了。」
莉莉被大家的反應弄得一愣一愣。
她原以為回安親班後,劈頭就是安親班老師一頓質問與責備,不久之後,則是接到告狀後的家人的質問與責備。沒想到,除了被屁孩們嘲笑以外,什麼棘手的情形也沒發生。
她回到座位,小聲詢問旁邊交情還算不錯的同學:「我離開安親班那麼久,都沒人發現嗎?」
「你在說什麼呀?」同學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說:「你不是一直坐在這裡寫作業和評量嗎?下課前五分鐘,你才跟老師說要去隔壁上廁所而已。」
「喔!」
「林宇莉,你今天怪怪的……」同學狐疑的說。
「她不只怪一天,是一直都瘋瘋癲癲的啦!」另一個聽到他們對話的同學大聲說道。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男孩子喜歡莉莉,只有她本人渾然不覺。
「欠揍喔!」莉莉喊回去,作勢揮拳。
「林宇莉──」又有人叫了莉莉的名字。
安親班老師催促她:「快點收書包,媽媽已經來了,在隔壁櫃檯前面等你。」
「喔!」莉莉想也沒想,就把桌面上所有東西掃進書包裡。
她說完「老師再見──」,就丟下那個惹她不快的男生,衝到外面穿鞋。穿好鞋,她三步併作兩步跑到隔壁教室,見媽媽正含笑等著。
莉莉撲進媽媽懷裡問道:「今天怎麼是你來接我?」她沒忘記剛剛哭過,不想讓媽媽細看自己的臉。
「今天準時下班呀,反而是安安的社團結束得比較晚。走,我們回家等姐姐。」
與安親班老師和其他家長說完再見,母女倆並肩往外走。
走沒幾步,媽媽邊走邊摸索提包。然後,她輕輕捏著一支羽毛的根部,不無得意的向莉莉展示:「你看,純白色的羽毛。我在路上撿到的,很漂亮對吧?看起來就像天使掉下來的。」
莉莉接過那根羽毛,有股衝動問媽媽:你見過懂人話的鳥嗎?或者,長得像人的鳥?又或者長得像鳥的人?
然而,她最後什麼也沒問出口,只是附和著說:「好漂亮。」
她的冷靜顯然出乎媽媽意料。「你怎麼了?今天心情不好?」
莉莉搖搖頭,忍不住伸出空出來的那隻手,去牽媽媽的手。
「唉唷,怎麼突然撒嬌呀。你今天果然心情不好。」媽媽笑道。
「隨便你愛怎麼想。」莉莉撇撇嘴,同時捏緊羽毛。
這對母女的身影,在成排燈光的照耀下,顯得又深又長。
或許,我們總算明白,介於日與夜之間的時刻如夢似幻,有些事只會在這時候發生。而它們不管無不無聊,好不好玩,都真真實實的上演著,在世界上某個角落,在你與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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