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門閥的傲慢與將軍的利劍——大殿廢帝
武則天的第一階段勝利,建立在李義府與許敬宗這些「斯文敗類」的協助上。但隨著歲月流逝,當這些還講究點吃相的人老去或死去,大唐潛伏已久的舊勢力開始了最後的反撲。
公元683年,唐高宗駕崩。接班的是他的第三子,也是武則天的親兒子——唐中宗李顯。
這位李顯在歷史上有個極為特殊的戲稱——「六位帝皇丸」。因為他的爸爸(高宗)、媽媽(武后)、弟弟(睿宗)、兒子(少帝李重茂)、侄子(唐玄宗李隆基),全家都是皇帝。但他卻是其中混得最慘的一個。新君登基,朝堂上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受遺詔輔政的中書令(宰相)裴炎,表面上正襟危坐,眼神中卻透著一股焦慮與殺氣。
一、精英的潔癖:韓信恥與樊噲伍
裴炎並非純粹的道德聖人,他代表的是頂級門閥「河東裴氏」的利益與尊嚴。
他少年時就讀於貴族雲集的弘文館,是正兒八經通過「明經科」考試入仕的。從小小的濮州參軍做起,在宦海沉浮數十年,處理過無數堆積如山的公文,才一步步坐到了今天中書令的位置。這叫「正途」,這叫「規矩」。
然而,新皇李顯剛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要提拔自己的岳父——韋玄貞。
這觸碰了裴炎的逆鱗,更激發了他內心深處的階級傲慢。
在裴炎眼裡,韋玄貞算是個什麼東西?幾年前,此人不過是普州一個卑微的參軍(七品僚屬),連進長安拜見自己的資格都沒有。如今,只因生了個好女兒被太子看中,竟穿紅戴紫,甚至可能取代他在大唐的地位。
裴炎冷眼看著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心中的厭惡感油然而生。那種感覺,就像是當年的大將軍韓信,恥於與屠狗輩樊噲為伍一樣。
「大唐的宰相,是要論才學、論資歷的。若是讓這等靠裙帶爬上來的市井之徒入了政事堂,我河東裴氏的臉往哪擱?這大唐士大夫的臉往哪擱?」
裴炎很清楚:政事堂的座位雖多,但真正能掌舵的人只能有一個。他作為先帝託孤的顧命大臣,本該是一言九鼎的首席宰相。可如果讓這個韋玄貞當了侍中,憑藉皇帝岳父的特殊身分,日後這朝堂之上,哪還有他裴炎說話的餘地?
二、導火線:那句愚蠢的氣話以及「君無戲言」
機會很快來了。為了對抗裴炎的掣肘,年輕氣盛的李顯試圖強行下詔,任命韋玄貞為侍中(宰相)。
裴炎在朝堂上堅決封駁,寸步不讓。李顯怒火中燒,脫口而出那句著名的氣話:「我以天下與韋玄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朕是天子!這天下都是我的,我就算把大唐江山送給韋玄貞又如何?何況區區一個宰相職位!)
這句話一出,群臣譁然。
裴炎低下頭,掩飾住嘴角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在他看來,這不僅是一個昏君的狂言,更是一把遞到他手裡的刀。「既然你想把天下送給韋家,那我就讓你連天下都坐不成。」
三、引虎驅狼的險棋
當晚,裴炎沒有回家,而是直奔後宮。他找到了那個同樣對韋氏一族掌權感到不滿的女人——皇太后武則天。裴炎的算盤打得很精:李顯是狼(亂政),韋玄貞是狐(分權),而武則天是虎。他要引這隻老虎出來咬死狼和狐狸。等事成之後,他再搬出祖宗家法,把老虎趕回籠子裡,換個聽話的小皇帝(李旦)。到那時,沒有了外戚韋家,也沒有了強勢的太后,大唐朝堂就是他裴炎的一言堂,他將成為真正的「霍光」。
兩人達成了驚天的默契:廢黜皇帝。
四、大殿之變:將軍的利劍——名將之後的選擇
但廢帝不能光靠嘴,還得靠刀。如果沒有羽林軍的幫助,廢黜皇帝根本行不通!但羽林軍只聽皇帝指揮!裴炎自然需要先與羽林軍統帥程務挺等人進行溝通。
【將門虎子:從遼東戰場走出的鐵血傳承】
程務挺並非無名之輩,他是真正的「將門虎子」。他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東平郡公程名振。當年唐太宗親征高句麗(遼東),程名振作為先鋒,以卓越的戰略眼光和悍不畏死的勇氣,打得高句麗軍隊聞風喪膽。太宗皇帝曾親口讚嘆:「有名振在,朕無憂矣。」程務挺完美繼承了父親沉穩果毅的基因,他在軍營中長大,靠著實打實的軍功一步步爬到了大將軍的位置。他在軍中的威望,不是靠皇親國戚的賞賜,而是靠邊疆的風沙與敵人的鮮血堆出來的。
羽林軍為什麼要聽裴炎的?原因有兩點,一是:「十一月,高宗疾篤,命太子監國,炎奉詔與黃門侍郎劉齊賢、中書侍郎郭正一並於東宮平章事。十二月丁巳,高宗崩,太子即位,未聽政,宰臣奏議,天后降令於門下施行。」((永淳二年,683年)十二月丁巳日,高宗駕崩,太子即位,因為還未正式聽政,宰相們的奏議,都由天后(武則天)下令門下省執行。)二是唐高宗死前留下遺詔:「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取天后處分。」換句話說,武則天相當於皇帝,確實有調動羽林軍的權力!而背後的權力來源仍是唐高宗!也就是說如果李顯晚一點說這種氣話,武則天未必就能動得了他!
【廢帝一幕】
第二天,乾元殿。氣氛肅殺。
裴炎手持詔書大步走入,緊隨其後的,是一身戎裝、按著佩劍的程務挺,以及他身後殺氣騰騰的羽林軍。
裴炎沒有像往常一樣跪拜,而是面無表情地當眾宣讀太后懿旨:廢皇帝李顯為廬陵王。
李顯驚慌失措,看著步步逼近的武士,絕望地向著簾幕後那個模糊的身影大喊:「我有何罪?!」
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隨後,簾幕後傳來了那個女人冰冷而威嚴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在李顯的心上:「汝欲將天下與韋玄貞,何得無罪?」(你想把祖宗的江山送給韋玄貞,這還不算有罪嗎?)
聽到母親親口的宣判,李顯癱軟在龍椅上。旁邊的韋玄貞更是面如死灰,癱作一團。
裴炎轉過頭,給了身旁的將軍一個眼神。程務挺面無表情地走上前,親自指揮武士將這位廢帝強行「扶」下了龍椅。
隨後,武則天立了軟弱聽話的小兒子唐睿宗李旦為帝,自己臨朝稱制。
那一刻,裴炎站在大殿中央,看著被拖走的李顯,心中充滿了勝利者的傲慢。他以為自己是維護大唐正統的守護神,自以為自己是「周公、霍光」一類的人,但他萬萬沒想到,他自以為高明的「引虎驅狼」,最終會變成「與虎謀皮」。畢竟,誰能想像得到女人也可以當皇帝這種事呢?

第二節:英國公的嘆息——興於沉默,亡於喧囂
裴炎與程務挺的強勢廢帝,不僅暫時震懾了朝堂,同時也驚醒了蟄伏在江湖與地方上的龐大勢力。這一次,站出來挑戰武則天的,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而是大唐開國名將的後代。領頭者,正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大名鼎鼎的英國公李勣(徐茂公)之孫——徐敬業。
【宿命的諷刺:一句話與一把火】
歷史在這裡開了一個最殘酷的玩笑。三十年前,當唐高宗詢問是否可以立武則天為后時,滿朝文武激烈反對。唯獨徐敬業的爺爺、身為軍方第一人的李勣,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正是這句「家事」,為武則天的上位掃清了最後障礙。顯慶二年(公元657年),李勣、蘇定方在伊麗河之戰大破西突厥,生擒沙缽羅可汗(阿史那賀魯),是武則天立后(655年)後的首場對外大捷。乾封元年(公元666年),高宗與武則天前往泰山封禪。武則天首創由皇后主持「亞獻」(第二個獻祭)的做法,而護送武則天上山的還是李勣。到了二聖時代的總章元年(公元668年),75歲高齡的李勣掛帥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滅高句麗。這個隋煬帝、唐太宗兩代帝王都沒啃下來的硬骨頭,在二聖時代被徹底粉碎。其象徵意義是非常震撼的!李勣從立后不表態、滅西突厥讓新上位的皇后武則天免於禍水之譏,泰山封禪讓武則天主持「亞獻」,滅高句麗為二聖的盛世加分!可以說,李勣是武則天的恩人。
然而,李勣這位絕頂聰明的智者,生前最恐懼的並不是外敵,而是自己的這個孫子。
史書記載,李勣生前精通謀略與相術。當徐敬業還是個孩子時,李勣看著他的面相,就曾憂心忡忡地說:「此兒面相雖貴,但帶有凶氣,將來必會導致家族覆滅。」為了除害,李勣曾帶徐敬業去打獵,故意放火燒林,想把這個「禍害」燒死在森林裡。沒想到,年少的徐敬業極其冷靜殘忍,他殺了自己的馬,剖開馬腹躲進去,藉著馬屍的隔絕躲過了烈火,活著走了出來。
李勣看到孫子回來,只能長嘆一聲。他知道,徐家(李家)遲早要毀在這個狠絕的孩子手裡。
預言,在公元684年應驗了。
爺爺當年用「沉默」幫武則天登上了后位,孫子如今卻用「喧囂」試圖將她拉下馬。只是,李勣猜中了開頭,也猜中了結局:徐敬業的這場豪賭,不僅沒能撼動女皇的根基,反而讓那個曾經顯赫一時的英國公家族,落得個被「削姓開棺」、滿門抄斬的下場。
揚州驚變——最後的貴族反撲
公元684年,承襲了英國公爵位的徐敬業,卻沒能繼承祖父的智慧與清廉。時任眉州刺史的他,因一樁貪贓枉法的不光彩醜聞被朝廷貶官。這位急於翻身的敗家子,在揚州糾結了一群同樣因罪被貶、仕途失意的貴族子弟(如駱賓王等人),悍然起兵。這群在官場上的失敗者,妄圖通過一場豪賭,將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女人拉下來,以此作為自己重回權力中心的捷徑。
他們詐稱章懷太子(李賢)未死,並打出「匡復廬陵王(李顯)」的旗號,直指武則天是篡權的妖后。
這場叛變聲勢浩大,短短十日便聚眾十萬。才子駱賓王揮毫寫下了那篇千古名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後世通稱《討武曌檄》,但這是後人追改!)。他在文中罵武則天「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甚至揭露她「殺姊屠兄,弒君鴆母」。
當這篇檄文傳到武則天手裡時,這位女皇展現了驚人的氣度。她讀到罵自己的髒話時只是莞爾一笑,但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這句時,她斂起笑容,轉頭對宰相裴炎感嘆道:「宰相安得失此人?」(宰相是怎麼搞的,竟然讓這樣的人才流落到叛軍那邊?)
朝堂驚變:裴炎的「逼宮」與「青鵝」之謎
然而,武則天真正的危機不在揚州,而在朝堂。當朝宰相、顧命大臣裴炎,對於平叛表現得異常消極。
當武則天焦急地詢問破敵之策時,裴炎居然在朝堂上冷冷地拋出了一句足以致死的政治主張:「皇帝(李旦)已經成年,卻沒有親政,這才給了小人造反的口實。如果太后能將權力歸還給皇帝,叛軍失去了大義名分,不用打就會自己解散。」(若太后返政,則賊無名,不討而解。)
隨著李顯被廢,裴炎心中對於皇帝的敬畏感徹底消失了。他看著那個被自己扶上位的傀儡新君,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從隋文帝楊堅到唐高祖李淵,哪一個開國之君不是從前朝的孤兒寡母手中奪來的江山?既然李家的孤兒(睿宗李旦)已經在他手中,剩下的,不過是那個寡母(武則天)罷了。裴炎距離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似乎真的只差這最後一個障礙。既然能做霍光,為何不能做楊堅?這個念頭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卻像毒蛇一樣纏繞住了他的心智,讓他徹底低估了對手的危險性。
但裴炎心中的算盤還沒打響,他的這句話卻已經觸碰到了武則天的逆鱗。武則天瞬間明白,裴炎不是在平叛,而是在利用叛軍「逼宮」。在裴炎看來,這是一個逼武則天退回後宮的絕佳機會;但在武則天看來,這就是裡應外合的謀反證據。
隨後,一封截獲的密信成為了壓死裴炎的最後一根稻草。信中只有兩個字——「青鵝」。群臣百思不得其解,唯獨武則天一眼看穿了其中的殺機。她冷笑著拆解道:「青」字,拆開來是「十二月」;「鵝(繁體:鹅)」字,拆開來是「我自與」。「裴炎的意思是:十二月,我自與(我也會參與起事)。他是要在京城做內應!」
這是一次致命的解謎。武則天指著那封寫著「青鵝」二字的密信,冷酷地拆解為「十二月我自與」,以此坐實了裴炎勾結徐敬業謀反的罪名。
公元684年,裴炎被押赴洛陽都亭驛斬首。行刑前,裴炎的兄弟曾問他為何不向太后上表辯解。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顧命大臣,只留下了一句冷透骨髓的判斷,成為他留在史書上的最後聲音:「宰相下獄,理無全理!」(身為宰相一旦被抓進監獄,哪裡還有活著出去的道理!)
這句話不僅是裴炎對自己命運的嘆息,更是對大唐法治崩壞的精準預言。裴炎的死是一個標誌性事件,標誌著李治留下的「顧命大臣體制」徹底終結。這顆頭顱的落地,炸斷了連接武后與舊官僚集團的最後一座橋梁。從此,朝堂之上再無人敢以「大唐老臣」的身份要求她交出權力;而失去了裴炎庇護的李唐宗室,也正如這殘酷的結局所暗示的那樣,徹底暴露在了武則天屠刀的鋒芒之下。
【戰略崩盤:名將之後的愚蠢抉擇】
解決了內患,武則天轉頭收拾徐敬業。而此時的徐敬業,卻犯下了致命的戰略錯誤。
軍師魏思溫曾獻上上策:「兵貴神速,應當率領精銳直搗洛陽。山東豪傑必會響應,天下可定。」但徐敬業卻聽信了投機分子薛仲璋的下策:「金陵(南京)有王氣,又是長江天險。不如先南下攻占常州、潤州,據守江南,再圖天下。」
這個決定注定了他失敗的命運。他想學割據江南的軍閥,卻忘了對手是統御天下的女皇。徐敬業的主力在南下攻打潤州時耗盡了銳氣,給了武則天寶貴的喘息時間。她迅速調集三十萬大軍,由名將李孝逸率領,完成了合圍。
【悲慘結局:敗家子的最後一張舊船票】
最終,在下阿溪決戰中,唐軍順風縱火,火借風勢,將叛軍燒得焦頭爛額。徐敬業引以為傲的十萬大軍土崩瓦解,這場轟轟烈烈的揚州叛亂,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
徐敬業帶著駱賓王等少數親信倉皇突圍,一路向東,準備入海逃往高麗(高句麗故地)。這並非慌不擇路的盲選,而是這位敗家子在絕境中打的最後一個如意算盤。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英國公李勣。
二十年前,正是李勣親率大軍跨過遼水,攻破平壤城,一手滅掉了強橫的高句麗。在遼東那片土地上,「李勣」這個名字意味著絕對的權威與神一般的震懾力。徐敬業天真地以為,既然在中原已經混不下去了,或許憑著這張「英國公繼承人」的舊臉面,還能去祖父曾經征服的土地上,收割最後一點殘存的敬畏與人脈,甚至在那裡裂土稱王。然而,他忘了最重要的一點:祖父留給他的是榮耀,而他用這份榮耀換來的,只有恥辱。這條逃亡之路,註定是一條不歸路。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東山再起,而是背叛。當船隻行至海陵時,一直跟隨他的部將王那相,看著大勢已去,為了向武則天邀功求賞,在夜裡拔刀相向。這位開國名將李勣(徐茂公)的孫子,沒有死在衝鋒陷陣的沙場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頭顱被砍下送往洛陽邀功。
徐敬業起兵,始於一篇震驚天下的檄文,終於一場愚蠢的戰略與卑劣的背叛。這場叛亂雖然失敗了,卻徹底喚醒了武則天心中的惡魔——她意識到,要坐穩這把龍椅,光靠仁慈是不夠的,她需要更鋒利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