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的，感覺今年過得很快，然而用電影回顧這一年，又有種說不出少了什麼的空白感。不若往年，年度10大排起來斬釘截鐵，今年則不斷在幾部電影間猶豫不決。
先說最終名單上沒有的吧。
大導們在今年輪番端上新作，其中也不乏期待的<28年毀滅倒數 28 years later>(Danny Boyle)、<徵人啟弒 어쩔수가없다>(朴贊郁)。儘管有點明白這兩部作品為什麼就該長成這個樣子，但內心老還惦記著<28天毀滅倒數 28 Days Later, 2002>和<原罪犯 Old Boy, 2003>的生猛力道，於是後來這般宇宙的擴寫、精緻的糾結，都讓人有種「舊愛還是最美」的情懷感。但情懷也只是一種說詞，我想念的是那種被創意、被觀點衝擊的「創傷感」。2025的新作，已然沒有了那種力量。再來，還有奉俊昊的<米奇17號 Mickey 17 >、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暴蜂尼亞 Bugonia >。總對非美國原生的創作者移植到好萊塢後的表現有所保留；對我來說<米奇17>有些花俏、有些凌亂、有些……簡單，完全就是多數好萊塢商業導向下的那些作品，感受不到奉俊昊作品中或多或少的東方思考，換成別人來導也不會有多少差別？
尤格·藍西莫也給我類似的不確定感。沒有抱持太大期待去看<暴蜂尼亞>，反而有一點驚喜，但也就只是那樣而已。
得獎啊，有時真的讓人搞不清，究竟是好是壞。能夠原創的導演，是否還是完成自己的作品更好呢？
今年，還有華語影史上的「傳說」─麥浚龍的<風林火山 Sons of the Neon Night>終於上映。作為一個從小熱愛港劇、港片的人，其實我還蠻享受片中某種復興香港本色的企圖，甚至連電影中創作者的賣弄、被詬病的敘事毛病都能原諒。但最終，它沒能進入名單，卻也與這種情感有關─說好不想拍殭屍「類型」的麥浚龍，在這部片裡還是盡收了類型紅利。我想知道，除此之外，他能不能說說自己的故事。
當然還有台灣電影。先是代表台灣明年征戰奧斯卡的<左撇子女孩 Left-Handed Girl>。我很想喜歡這部片—這麼說不是不喜歡、只是遺憾自己不能更喜歡。比方我喜歡群演呈現的台灣氛圍，不過份賣弄，自然而能有自信；只是最後高潮的真相不那麼意外、和解來得太突然，小品難道就談不了更深層的話題？這是我仍未有答案的問號。
同樣，也很喜歡<大濛 A Foggy Tale>談論沉重歷史的眼光，一下子把格局拉高了(格局不在事件大小，總是來自觀點)，只是在理性上能明白最後的時間快轉、再次相遇有其想呼應、圓滿之處，感性上卻總覺得破壞了某種現實感。對我來說，如果能停留在該停留的地方、少一點說明感會更好(比方還以對話特別點出片名「大濛」太過直白)，但這是否正是台灣電影面對藝術性、大眾性的兩難？
在正式進入10大名單前，再說說12月剛上映、我的特別推薦─<旅與日子 Two Seasons, Two Strangers>。
是季節對了、心境對了，這部老實說毫無戲劇張力的電影就像是隆冬中的漫天大雪，在一片蒼茫中，浮現一種隱晦的低鳴。它關於一個書寫者的自我懷疑，或說是終極困境。跳脫來看，本片透過影像把那些難以指認、無以名狀的心境描繪出來，達到的「對話」效果，未必不比戲劇化強烈。
後來，我也才發現，對這部「特別推薦」的偏好，彷彿也是我「年度私心10大」的某種反映：說好一個故事包含的脈絡完整、敘事手法、觀點洞見必然重要，卻明顯有更多偏向氣質取勝的作品。
相關影論全文：
好了，終於要揭曉我的名單。以下以英文字母排名而非偏好程度
跳痛之旅 A Real Pain
最錐心刺骨的是Benji問David的那句：「你為什麼不在乎我了？」Benji吶喊出的遺棄還包含過去對於事物的敏銳到哪去了？永不滿足的懷疑呢？為什麼不再在乎那些使我們如此特別的特質？Benji橫衝直撞的不滿，是David不曾、不願去疏理的，也導致他對Benji又愛又恨，愛是基於彼此的懂得，恨則是明白愛的無力……全文請見：以真空的狀態存在著
長椅小情歌 At the Bench （光年映畫）
這一瞬之光，承載了時間以外、空間之內的變與不變，靜靜等待某個人再度被它所吸引，在言說與聆聽之間，或許難能可貴地懂得，並藉著語言，以及語言之外的什麼，重新書寫出屬於自己的故事……全文請見：必須比長椅還要有靈性吧
藍月終曲 Blue Moon
Larry是那個死不悔改、永不改變的人，他寧可時間見證成為經典，也不願成為潮流的寵兒。即或如此，Richard作為他始終無法成為的人，那仍使Larry心酸，似乎唯一能懂他的人，也逐漸離他而去……全文請見：【金馬速寫-藍月終曲】
國寶 Kokuho (傳影互動)
喜久雄的「骨」與俊寶的「血」，都不足以代表一個民族、一種文化，也不是藝術的真正核心。唯有再加上「心」─那份經歷痛與愛的精神歷練，藝術才能臻於極致─真正的藝術，源自於人生的總和……全文請見：血與骨
繼承風暴 Le Successeur （好威映象）
真正的宿命，在於認定自己別無選擇。那未能目睹的結局，就像是Ellias別過頭去、對過去的逃離。本片以沉默且震撼的結尾提出懷疑：現代主義「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陳腔濫調裡，為何依然反覆上演希臘悲劇式的哀歌？……全文請見：無法死透的亡魂
迷望 Mimang （東昊）
所有的「不在」與「不再」固然令人感傷，但也誠如擔任電影解說員的女主角所言：想到我們和幾百年前的人走過一樣的路會有種奇妙的感覺，那是用精緻、細膩的心靈，再次將物理性的轉變化為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主觀體會……全文請見：不存在為誰等待，總得為自己前行
一戰再戰 One Battle After Another （華納兄弟）
社群上有人將原文片名趣譯為<連戰>，巧妙「簡語」藉政治人物的名字破題，瞬間點出滿滿政治味。但原文裡的” After Another”其實更值得探究，那含有一而再再而三、不論成敗的續航力，意義遠大於如同煙花的砲火；相比簡化後的「為戰而戰」，本片更在意人們「為何」革命、為何「還要」革命？尤其對所謂「前仆後繼」想追問的是：在我們之後，又是什麼使下一代仍不願被招降？……全文請見：失敗者的偉大勝利
QUEER （采昌）
鏡頭下的慾望如此感官，是Eugene金屬細框眼鏡，是Lee全套的白色亞麻西裝，是Lee跟在Eugene後頭噠噠的皮鞋聲，是Lee試探性撫摸Eugene領口面料的窸窣聲，是一杯又一杯威士忌、干邑、龍舌蘭、萊姆可樂瞬間滑入喉頭的流金色澤，是不直視肢體交纏只聞親吻喘息的黏膩聲……所有元素都將慾望調度到最高的強度，益發襯托Eugene始終曖昧的性向、對Lee若有似無的情愫，成為攫住Lee、使他盡暴其短、無以自抑的癮頭……全文請見：癮君子是不可靠的敘事者
罪人 Sinner （華納兄弟）
Sammie的牧師父親曾訓誡他：「如果你總愛走夜路，惡魔就會跟你回家。」然而電影揭示的真相是：最可怕的敵人，並非外顯的3K黨、不是我們引「狼」入室，而是看似親密或神聖的、是那些我們自己邀請進來的人，在不知不覺、毫無防備下，改變了我們的靈魂……全文請見：開口唱歌，才能講述自己的故事
凶器 Weapons （華納兄弟）
<凶器>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恐怖片，也沒有完美的劇本，甚至未必包含深層指涉，然而，它的開放性允許我們嚴肅討論恐怖片反映的當代精神。這樣一個銳利而帶有殺傷力的片名，觸碰了時代的敏感神經。當電影結束時，最後留下陰影將會是：敘事的童音究竟是誰？知曉真相的他，是否會是下一個「必須那樣被迫反抗」的孩子？……全文請見：恐怖片．當代魂
特別推薦：旅與日子 Two Seasons, Two Strangers （天馬行空）
作為一個文字創作者，越是出色，越容易陷入文字語言的困境之中；自由的體驗、盡情的詮釋，都被捕捉在一個個方形的單字裡，成為意義的囚徒。這或許也正反映了三宅唱在創作過程中，可能經歷過的侷限與困惑……全文請見：意義的囚徒
今年看的131部*電影中，<一戰再戰 One Battle After Another>、<罪人 Sinner>出現在很多媒體、影評的年度名單中，故不多贅述。<國寶 Kokuho>多方面的驚艷，不只關於電影如何讓傳統藝術「再活一次」，也相信和日本人不斷思考以文化底蘊改寫歷史定位的企圖有關─不只美學，其實隱含著如何透過「選擇」、「理解」避免走上（劇情中沒特別顯露）人的惡性。
其他7部片，補充如下。
<跳痛之旅 A Real Pain>、<繼承風暴 Le Successeur>應該蠻少人會選入名單。這兩部片都關乎家族創傷，前者以一對堂兄弟走訪祖母家鄉類似尋根的方式，想了解自己從何而來、何以如是，後者則是因為父親過世不得不面對自己繼承了什麼。
<跳痛之旅>有著慧黠的對白、鏡像的角色，尤其是自編、自導、自演的傑西．艾森柏格（Jesse Eisenberg），能意識到何時該「後退一步」的節制，令人讚賞。而機場場景的頭尾呼應，讓整段旅程的思考延伸到的旅途甚至鏡頭之外。
<繼承風暴>是部意外的寶藏。前面大段鋪陳的疏離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不致於看不下去，後頭選擇僅暴露出秘密一角的方式，反倒引發觀眾自行拼湊更多想像。電影最終沒有交代真相，或許因為真相只會帶來創傷。片尾的衝擊近似於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Rafael Phoenix)主演的<失控救援 You Were Never Really Here, 2017>，同時莫名想起一句閨怨詩「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那種對命運無力的恨。
話鋒一轉，<長椅小情歌 At the Bench>、<迷望 Mimang>走的是清爽療癒的路線。這兩部片都是新人導演的作品，不算完美，卻充滿靈光。前者以一個平凡的路邊長椅為主題，發展出5段故事，巧妙捕捉了曖昧中的默契、日常化的哲學辯論、天外飛來一筆的奇思妙想。誰能想到一只長椅能有這麼多故事可說。
<迷望>是很文青的，尤其是拿幾個相似的詞作為篇章名稱的耽溺感。這種耽溺卻讓人很舒服，只因它談的不是對際遇的執著，而是記掛著對方的情願。在倏忽變化的世界裡，願意去相信冥冥之中的牽繫，這種浪漫是很珍貴的。
寫到<藍月終曲 Blue Moon>，發現這個名單上蠻多大量對白的作品，本片尤其妙語如珠，想起看<教宗的承繼 The Two Popes, 2019>時，聽聰明人說話的暢快感。然而這其實是一個本質上有點哀傷的故事，與聰敏機鋒形成的對照，讓「唏噓成為雋永」，變成並不違和的說法。
<QUEER>的影像會飄散出糜爛的香氣─性感、迷濛、熾熱。很好奇從原著的文字是怎麼轉譯成這樣的版本。片中有很多可拆解的符號，會讓人看得很過癮，將人性慾望的掙扎、降伏描寫的格外動人。我無法用文字表達更多了。
不會說自己是喜歡看恐怖片的人，但今年有蠻多亮眼佳作。像是<滿血復活 Bring Her Back><乖狗狗 Good Boy>、<永遠在一起 Together>，它們都曾待過這名單，但唯一留到最後的，就是<凶器 Weapons>。
多線敘事的手法並不新鮮，但梳理開來還是看不到真相。儘管這部片是有交代結局的，但對我來說直到最後還是疑點重重，這種曖昧性就像是：人們可以因為有了官方說法而被滿足，也大可懷疑那個版本僅是為了隱藏真相；選擇相信哪個都隨你便，反正「信以為真」，你相信什麼，什麼就是真的。這種開放性的不在乎，仔細想想蠻恐怖的。腦補萬歲。
這是我的2025年度私心10大。你有幾部和我一樣呢？（咦？）
*2025/1/1～2025/1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