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如何解讀本片的拍法與真相
片中的大人角色象徵哪些社會問題
鏡頭語言刻意放大觀眾的盲目
本片與<混沌少年時>、<香水>、<鬼店>、«蒼蠅王 Lord of the Flies»等文本關聯
「這是一個真實故事,兩年前在我住的小鎮,很多人離奇死去,但新聞沒有報導,因為警察無法破案,只能掩蓋真相............」<凶器>以一段童音開場,這段看似交代背景的對白,其實隱藏不少訊息。
早在電影宣發就已建立觀影期待,而那句「這是一個真實故事」讓觀眾陷入某種認知衝突:這部原創的恐怖片是個真實故事?還是敘事者在暗示劇情影射銀幕外的某些現實?甚或,這句話是一個謊言,但說謊的人究竟是敘事的孩子,還是另有其人?
暫且擱置這些疑問。但疑問本身擁有多重解釋的可能,擴大了恐怖片的意義:所有元素都顯得可疑,恰恰成了現代恐怖的精髓。
有人將本片編導札克·克瑞格(Zachary Michael Cregger)的爆紅,與喬登·皮爾(Jordan Peele)相比,因為兩人的作品都具有新聞議題感。然而細看札克·克瑞格近期兩部長片作品-<宿劫Barbarian, 2022>與<凶器 Weapons, 2025>,更接近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喜好的主題。尤其後者設定為小鎮兒童被精神控制的靈異事件,令人聯想到史蒂芬·金故事中那些架空的城鎮(城堡岩、德利......),或如«鬼店 The Shining»中閃靈的精神控制、«牠 It»裡難以擺脫的小丑。因著這些文本連結,若拿史蒂芬·金研究中的「童年」母題切入本片,或許會有不同的發現。
首先,是與「童年」對照的「大人們」。全片很大篇幅透過不同大人的單一視角交叉補強出牽動彼此的同一事件,但他們與真相最為遙遠,多線敘事中充滿了無能為力,映照出人類無法承認失去主導權、慌亂於無知的脆弱。
鏡頭更是刻意放大這一點。開場幾個鏡頭始終讓重要角色「背對」鏡頭,阻斷觀眾習慣的全知視角;而現代社會中無所不在的監視器同樣「失能」:即便錄下孩子們在深夜2:17跑出家門的背影,也只是事後徒勞地看見行為,卻無法得知原因與目的,更無從探入角色的內心。
隨著多線敘事重複梳理,才發現電影早把關係人、部分線索都擺在我們面前。如:萬夫所指的Justine,灰溜溜地離開學校時,在她身後緊盯不放正是Archer;當Alex被帶到警局問話時,身旁坐著的正是詭異的Gladys阿姨和已然異常的父親。只是鏡頭的縮限,加上觀眾聚焦「主角」的慣性,反倒造成眼與腦的盲區;這種「以為自己在看,卻沒真正看見」的矛盾,正挑釁人類的自信與盲目。
這一切都像是要將我們從成人世界的謊言中喚醒,長大並不代表就能解決難題、承擔真相。片中所有大人各有人性瑕疵,成為安寧小鎮深藏的不安因子:縱然Justine試圖做個盡責的老師,但當事件發生,她一直以來的私德問題又被掀開,在查無真相的情況下成為現代獵巫的對象;不屈不撓追尋孩子失蹤真相的Archer,也在後續劇情透露,他後悔自己沒能表達父愛,也或許影響孩子成為霸凌Alex的一份子;警員Paul貌合神離的婚姻、難以戒除的酒癮;James 代表青年失業、無法在社會找到定位的結構危機、校長Marcus在被精神控制後狂暴殺害伴侶反映的恐同問題......這些角色各自象徵不同的社會議題,呈現成人世界的複雜,這群不完美的大人,又以什麼立場期望完美的下一代?
電影以精簡篇幅交代Alex是校園霸凌的受害者,甚至有點輕描淡寫,畢竟已有太多文本探討身心暴力,而本片更在乎「受害者會如何反應」。若大膽假設:全班唯一「沒事」的Alex,才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而這個真相令所有大人都無法坦然面對-Alex以某種方式讓全班同學集體「失蹤」(如同許多影評推測的校園槍枝事件,以對應片中的步槍意象),線索則是片末Alex曾模仿Gladys阿姨進行精神控制,象徵他確實借用超乎自身的力量來抵抗壓迫。
若真相如是,主題正呼應了此前大熱英劇<混沌少年時 Adolescence, 2025>談及的青少年暴力。尤其該劇第四集描繪了一家人在事件後努力理解與重返正軌的艱難與堅強;而在<凶器>中,則成了片頭敘事者的那句「掩蓋真相」-逃避,是成人世界運作中重要且常見的一環,像是各國歷史上那些訴求轉型正義的政治事件,都曾被強行扭曲或憑空創造出另一種版本的「真相」。
文學中對那不可言說的過去以「改寫」來傳述,例如:馬奎斯(Gabriel José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的«百年孤寂 Cien años de soledad»,以後世稱為魔幻寫實的筆法,紀錄歷史上不被允許記憶的集體創傷。而在電影裡,除了正經的歷史片,恐怖片則能借由隱喻深化至心理層面;像是,2025年萊恩·庫格勒(Ryan Kyle Coogler)的<罪人 Sinners>,巧妙揉合吸血鬼與黑幫元素,重新詮釋黑人、移民所受的壓迫;本片則是以靈異邪教加都市傳說,來演繹近代社會的悲劇事件。
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片中許多bug也能勉強被接受,像是邪靈如何治癒Gladys的絕症未被仔細交代、她又如何在極短時間內控制Archer、以及為何當她死亡時只有Archer醒來......這些無須細究,只因Gladys的遠房身分,其實只是 Alex 深層性格的隱喻:她是被創造出來、為了阻止他人繼續深究真相而存在。而片尾被控制的同學們反噬Gladys、將其撕碎的場景,既像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香水 Perfume: The Story of a Murderer, 2006>的結局,其黑暗則如同威廉·高汀(William Gerald Golding,1911~1993)的«蒼蠅王 Lord of the Flies»,藉由孩童表現人性善惡,使其結尾反倒比起片中所有恐怖元素都還駭人。
「老實跟你說,我覺得我喜歡它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它的真正含義......我喜歡這樣的概念,每個人可能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觸或建立與那場戲的關係,不管是覺得它無聊到不在乎,覺得它是一種政治宣言,還是單純覺得它很酷,我都不在意,這不是由我來決定的,我只是喜歡它的存在。」札克·克瑞格在訪談中這樣說。<凶器>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恐怖片,也沒有完美的劇本,甚至未必包含深層指涉,然而,它的開放性允許我們嚴肅討論恐怖片反映的當代精神。
這樣一個銳利而帶有殺傷力的片名,觸碰了時代的敏感神經。當電影結束時,最後留下陰影將會是:敘事的童音究竟是誰?知曉真相的他,是否會是下一個「必須那樣被迫反抗」的孩子?
同場加映:
開口唱歌,才能講述自己的故事<罪人>:以恐怖類型包裝歷史傷痛
不科幻的恐懼<不!>:喬登皮爾作品
她的身體成為巨大的謎語<無法融化的秘密>:童年霸凌如何影響人的一生
大人只知道部分的世界<怪物>:孩子的真相,大人無從得知(想起,這也是多線敘事)
隨她瞳仁折射出無法成熟的大人們<呼叫愛美子>:孩子與大人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