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不是場景而是角色成就了台灣味
「辣台妹」的全新定義
客觀中立的鏡頭帶來的疏離感
本片作為台灣電影的獨特存在
夜市,向來被認為是最在地的台灣符號。<左撇子女孩Left-Handed Girl, 2025>以此為背景,卻不以場景取勝,它的聰慧,在於明白一個好場景的能量,不在陳設,而在於人如何活出它的節奏與氣味。
導演鄒時擎在群演調度與台詞處理上下了工夫,演員的口條、口氣統合得恰到好處,而這正是使電影充滿生活感的關鍵。飾演外婆的趙心妍久違回歸,表現令人驚喜;以綜藝出身的張允曦(小8)也洗去部分娛樂感;就連「小吳慷仁」黃鐙輝也稍稍修正了「用力即演技」的誤解(雖然他的戲份仍可再做精簡);更有那些觀眾可能叫不出名字的演員,他們飾演著夜市管委、檳榔攤老闆的牌友、氣焰高張的闆娘、叫嚷著買兩百送兩粒的客人、麵攤幫傭阿莉……是這些活生生的「人」,而非夜市的陳設,標誌出台灣特有的味道。
新版「辣台妹」
尤其,電影透過淑芬(蔡淑臻飾)與宜安(馬士媛飾)這兩個角色,為「辣台妹」這個符號注入新的意涵。片中有句台詞「不是穿的少就是辣」,直接叫板流行嘻哈《辣台妹》歌詞裡「騷底」、「搖落」、「拜金」的淺薄意象。這兩個角色的「辣」,超乎外在、並非姿態,而是她們習慣遷徙的疏離卻一旦交付真心的柔軟,是在「被辜負」與「得背負」之間鍛鍊出的韌性。
淑芬被迫扛下丈夫的債,對方拋妻棄女多年後病逝,還得為其支付喪葬費;這段孽緣早已超越情感,成為一種道義的牽絆。那些曾經吃過的虧,該認的也就認了,如今的她只想靠自己的雙手,重新建立生活秩序,而不肯輕易接受他人的善意。
宜安看著母親受苦而拒絕沉默,直面對父親說出決絕的話語。她因家境輟學,轉而當上檳榔西施,有些遺憾卻沒有太多後悔。她面對人生的態度就像她騎著摩托急馳在街上,看似橫衝直撞、或許沒有遠方,但她很清楚下一站該往哪去。
「學不乖」的她們
淑芬與宜安,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學不乖」,她們的反叛並非為了挑戰權威,而是想問:為什麼要學乖?又是誰定義了「乖」?她們不約而同地拒絕了自己的「母親榜樣」,卻在宜安教育女兒宜靜(葉子綺飾)時,自然長出另一種母性的姿態。宜靜不僅是淑芬和宜安間的催化劑,她也象徵她們最純粹的內心,而她們則是她未來長成的樣子。這樣的「辣台妹」就算不斷跌跌撞撞,仍憑藉面對生活的頑強底蘊,在荒蕪中開出奇異的花。
關係的缺席
可惜的是,儘管角色鮮明,電影卻未能建立起角色間應有的關係張力。因著有限篇幅,導演選擇略過影響淑芬、宜安關係的重大事件─宜安更年輕時未婚生子,淑芬為她未來所做的選擇導致衝突─一開場就呈現多年後兩人磨合出微妙的相處模式,讓觀眾無法從這對母女的疙瘩中,深入了解角色的情感厚度。她們與其他角色的關係亦然:淑芬與娘家的不愉快透過咖啡廳、借錢兩場戲算是有所交代,但宜安和檳榔攤老闆、巧遇同學的段落就顯得很零碎。沒有了「關係」作為定錨,角色設定再怎麼獨特也會產生漂浮感。
客觀中立鏡頭造成的疏離感
會造成這樣的結果,或許也和鏡頭始終保持的「客觀性」有關。導演鄒時擎延續了在與西恩·貝克(Sean Baker)長年合作時的觀點,兩人作品如<夜晚還年輕Tangerine, 2015>、<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 2017>,皆具一種「中立感」——對性工作者與底層社會的描寫不加批判。這樣的立場,讓電影可以平等地呈現台灣市井風貌、人物日常:像是鮭魚之亂、天降狐獴的荒誕新聞,或是左撇子的迷信、重男輕女的陋習,甚至人蛇集團的違法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然而,這種中立的距離,也讓電影難以深入碰觸人物的情感與文化的根,某程度上,使得這些題材淪為獵奇的元素。
電影徒勞地以大量的特寫鏡頭,企圖捕捉角色的內心世界,然而缺乏背景與主題的探索,難以單靠演員想像出角色的養成。導演意欲拍一部關於自己成長環境的故事,但或許這份情懷與羈絆,反倒使得創作者很難釐清該以怎樣的立場來講述,從而造成主題的薄弱與關係的疏離。
於是,我們會發現這部片的優點竟也成了雙面刃:真正撐起全片的不是哪個角色,甚至不是劇情,而是氛圍。觀眾們看到一個可可愛愛的台灣,但若鏡頭過於關注地域性色彩的呈現,沒有聚焦的主題,就難以跨文化、跨語境地引發更深層的共鳴與討論。
在台灣電影的當代脈絡裡,〈左撇子女孩〉仍像一朵奇異的花,它不屬於那幾類我們常見的敘事:既非社會事(案)件(如:<疫起Eye of the Storm, 2023>、<周處除三害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 2023>),也非鬼怪傳說(如:<咒 Incantation, 2022>、<鬼才之道 Dead Talents Society, 2024>),不玩大投資的動作場面(如:<角頭 GATAO>系列),不算刻意討喜的輕鬆喜劇(如:<我的婆婆怎麼把OO搞丟了U Motherbaker, 2023),也不再沈溺苦大仇深(如:<餘燼The Embers, 2024>),或偏向小眾市場的藝術創作(如:<日子Days>)。
台灣電影如何說自己的故事
本片以冷靜而溫柔的注視,從「人」出發描摹我們的成長環境。這樣的嘗試令人欣喜,尤其在一個總被歷史與地緣牽絆、難以自我定位的文化處境中,開啟了另一種觀看自身的方式。若能在保持地域濃度的同時,將人物情感從個別經驗推向深層的人性理解,或許就能實踐「格局小但精緻、地域鮮明且深刻」的理想。
<左撇子女孩>並不是完美的作品,卻是個值得銘記的存在。它提醒我們,說自己的故事,不只是需要被看見,還得要有從內部重新定義敘事的勇氣。台灣電影在回看自己的路上,那些細膩且必要的發問,正開始產生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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