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本片與導演前作<窒息>有相似性
本片像是精美絕倫的電影MV
如何將慾望的感官開到最大
為何中後段敘事斷裂、變得天馬行空
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絕對是近代的寶藏導演,近年均速推出作品證明自己掌握不同類型的能力。2024年繼商業通俗的<挑戰者Challengers>收獲普遍好評後,又推出<Queer>重回使他聲名大噪的文學題材,觀影當下部分設計卻讓人聯想到他作品中較不被看好的<窒息 Suspiria, 2018>,如開頭/結尾的炫彩光影、角色喝下死藤水後彷彿現代舞般交融同胎的幻景,映後重新思考兩部電影的主題竟發覺有其相似之處。
<窒息>翻拍自義大利導演達利歐·阿基多(Dario Argento)1977年的作品,使人惴惴不安的氛圍、粗暴的身體恐怖,以藝術追尋晦澀地表達現代人對於傳統神性的踐越。劇情中由蒂妲‧史雲頓(Matilda Swinton)飾演的舞團總監Madame Blanc,藉著對團員進行心靈控制從而實現邪教崇拜,也和<Queer>中Lee(由丹尼爾‧克雷格Daniel Craig飾演)對心靈感應的著迷形成巧合。
觀看<Queer>的過程中,不時覺得像是「精美絕倫的電影MV」-相較於<窒息>高門檻的象徵、隱喻,這絕對是種誇讚:幾幀對比光影、飽和色彩、戲劇張力恰到好處的隱喻,佐以多首經典樂曲的精采選用,從視覺、聽覺觸發純美學的體感,使形式更加輕盈、更容易被觀眾接受。內外場景猶如製作精美的舞台劇佈景,也比<窒息>中表現主義的舞團建築更為精鍊,尤其接近片尾Lee從模型窗戶窺視自己的一幕,更將形式與內涵巧妙連結:角色們停駐在墨西哥、流連一個又一個酒吧,再到南美洲探尋神祕的能量……場域的跨度反倒映襯出困頓的內心,像是舞台上搬演重複劇目/舞作的人們,未知究竟為了什麼奉獻靈魂。
同樣比起<窒息>以「藝術」探索人類的精神力,本片則透過直觀的「慾望」表現這個主題。鏡頭下的慾望如此感官,是Eugene(由安德魯‧史塔基Andrew Starkey飾演)的金屬細框眼鏡,是Lee全套的白色亞麻西裝,是Lee跟在Eugene後頭(卻不知所蹤反倒陷入醉酒迷濛)噠噠的皮鞋聲,是Lee試探性撫摸Eugene領口面料的窸窣聲,是一杯又一杯威士忌、干邑、龍舌蘭、萊姆可樂瞬間滑入喉頭的流金色澤,是不直視肢體交纏只聞親吻喘息的黏膩聲……所有元素都將慾望調度到最高的強度,益發襯托Eugene始終曖昧的性向、對Lee若有似無的情愫,成為攫住Lee、使他盡暴其短、無以自抑的癮頭。
在慾望橫流的墨西哥Lee即使有錢也不總是吃得開,拒絕他的青年甚至有些鄙夷地說「他總是想和我上床」,Lee毫不在乎也毫不受傷,是因為他沒能找到和自己棋逢敵手的對象;他內心的好鬥,具象地以接續的鬥雞場景體現出來(應該不必明說鬥雞、咕咕鐘的雞代表什麼吧),也在此刻Eugene走入了他的目光,Eugene只對鬥雞撇了一眼,說明他對Lee驕矜、自持的一切不感興趣,是這股特別使他凌駕於混濁的塵世,只消一眼便深深烙印在Lee的心底。
人與人對上眼的那一刻,如同「你不看我又怎會知道我在看你」的詭辯,不就近似一種心靈感應嗎?本片首次以慢動作鏡頭呈現兩人的初相見,Eugene的嘴唇線條緩慢牽動,堪比蒙娜麗莎嘴角的謎樣,這些慢動作設計是從Lee的主觀感受出發,刻意放大在一段感情裡敏銳的渴望,加上他腦中幻想觸碰Eugene的擬影,也定調Eugene、Lee間的權力關係,儘管Lee是老練的、睿智的、莽撞的,也都全數沒入Eugene的清新、靜默、沉穩之中。
Eugene之於Lee的吸引力,化為鏡頭特寫活色生香的膧體,豐盈飽滿的肌肉、光滑細緻的皮膚、蜿蜒優雅的輪廓,是近在咫尺的實體之物也是遙不可及的靈魂魅力,是Lee不再擁有的青春也是他未曾擁有的自由性、流動性、不受定義的開放性。電影中多次表現Lee總在判斷自己和他人的「Queer」身分,性向身分的認同已然成為他菁英驕傲的自慰,一如他一張口就是充滿哲思的高談闊論,他藉此自我定位,內心卻處於一種意義的貧乏,假借成因對毒品上癮而無法回到祖國,浪漫化精神面的無家可歸,直到遇見Eugene後於幻境自言「我不是queer,是漂浮於軀體的慾望」,Eugene泰然自若的存在凸顯出Lee刻意勉力維持的體面,如果慾望可以無關性別,慾望的核心會是什麼?
舞台劇般的偽寫實感在兩人結伴旅行後便開始不走順敘路數,到了他們探索亞赫(死藤水)神秘力量的段落更是徹底天馬行空。在這章裡也呈現全片情感最濃厚的情節:當Lee毒癮發作虛冷無力地緊偎著Eugene的體溫,Eugene伸長裸足覆上Lee發寒的雙腿;這段情節在片尾又重現了一遍:年老的Lee顫顫巍巍躺臥在當年下榻的墨西哥旅舍,幻覺年輕的Eugene又一次以裸足覆蓋在他年老的腿上。這樣的重複性,可以說是不曾忘卻的念想,但若搭上片尾的Lee乍見啣尾蛇設定─無始無終的循環─或許還能大膽揣測這兩場敘事只是出於念想的「自我參照」。
可能年輕時的Eugene不曾真的隨Lee深入叢林,那些段落裡的「Eugene」不過是Lee多麼渴望Eugene陪伴的「成形」。可能的原因之一,進入叢林前兩人最後同場的劇情是Lee求歡被拒,他悻悻然地提醒Eugene快點收拾別錯過交通,此時便已表示接下來他們將分道揚鑣;原因之二,是當兩人喝下亞赫後,「Eugene」才會同樣說出Lee曾說過的那句的話:「我不是酷兒,是漂浮軀體的慾望」;原因之三,更解釋了為何「Eugene」突然在叢林消失,甚至兩人不再聯絡、失去音訊。
「最困難的是說服對方,他也是你的一部分」Lee曾這麼對Eugene高談闊論,然而在不知不覺中Lee已將Eugene當成自己的一部分。這也對應片中兩個如出一轍的比喻:兩人相約看的電影中,主角接受引導穿越一面「鏡子」,像是<駭客任務>Neo首次接觸另個世界的經典畫面,「需要的不是理解,而是相信」;學者警告死纏爛打的Lee,亞赫不是讓人嗨的東西,「它不是大門而是一面鏡子」。兩者都在指涉一種境界的跨越或說是打破(Lee心中的)世界建構的既定方式,鏡子反射出人的慾望,對Lee而言Eugene就是存在於鏡子另一端的事物,牽引著他穿越了肉體(形)的隔閡、曖昧(無從定義)的迷霧。
「門一打開就關不上了,你能做的是移開視線,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Dr.Cotter對剛體驗過亞赫、想就此打住的「Eugene」-如前述其實是Lee的自我投射-這麼說。欲望既無性別甚至沒有形體、源於他者但終究關乎自己,曾經不斷窺視Eugene俊美的軀體,如今的Lee卻想要別過視線,恐怕那樣的穿透真的需要人「嘔心瀝血」,只是慾望究竟能有多赤裸?見血露骨的疼痛是Lee無法承受的。
電影花了好長一段篇幅展現Lee施打毒品的過程,熟練、鬆弛,使Lee無法自拔的不只是生理上的緩慢自殺,更是精神性的自殘,就像多足的蜈蚣一點一點爬過的搔癢、無足的蝮蛇突發猛進的穿刺,那是他自命不凡的處事「優雅」,其實也不過是生命的一種假象,連自己心智都無法直面,感應他人心靈又有何意義?
「Eugene」的逃、Lee的逃,恍如隔世。回首前塵,迴盪在空氣中的那句「我想和你說話,但不透過語言」,穿越了時空,穿越了意識,穿越了物理法則,直達那日午後假寐的Eugene,他忽地翻過身看著Lee-這個不可靠的敘事者,他拿起Eugene曾經斷裂的肋骨,塑造出終究無緣的渴望,把這段遺憾寫成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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