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我喜愛的podcast節目“Knowing Animals”中，聽到一集探討加薩走廊的戰爭如何導致當地動物大規模滅絕與生態災難（註1）。受訪者Rimona Afana是一位羅馬尼亞裔的巴勒斯坦學者，長年關注發生在原鄉的戰事及其對環境和動物的傷害，訪談內容為她即將發表的論文，題為《以色列在加薩實施種族滅絕／生態滅絕的隱形受害者：針對自然與非人類動物的罪行》（“The Invisible Victims of Israel’s Genocide/Ecocide on Gaza: Crimes Against Nature and Nonhuman Animals”）。她所描述的情形皆有所本，聽來令人震驚且傷痛。在關於戰爭的報導中，媒體或大眾所關注的焦點往往只有人，彷彿人是唯一的受害者，但那些人類生命所依存的生態環境與非人動物所受到的衝擊，卻是我們難以想像的劇烈。
Afana博士的訪談包括以下重點：
- 非人動物的大規模受害
- 動物被武器化並捲入戰爭罪行
- 爆炸汙染與生態系的崩毀
- 資訊封鎖與報導的挑戰
- 以色列的「維根洗白」（Vegan Washing）
- 跨世代的表觀遺傳影響
- 非人動物的大規模受害
截至訪談時，加薩已承受超過682天的轟炸和各種襲擊，人與非人動物持續暴露在缺乏醫療、傷口感染、脫水、飢餓和死亡的恐懼下。根據「歐洲－地中海人權監測組織」（Euro-med Human Rights Monitor）的報告，估計截至2025年七月為止，加薩約97%的動物已死於轟炸、飢餓或被掠奪。數據顯示，約93%的家禽養殖場被完全摧毀。97%的牛、羊及94%的驢、馬和騾子死於轟炸或飢餓。聯合國糧農組織去年的記錄顯示，到春季時，加薩95%的牛都已經死亡，只有不到1%的家禽存活（註2）。幾乎所有的動物園都已被摧毀。到2024年初，馬術俱樂部中90%的馬都已被殺害，其餘的則失蹤。Afana博士強調，目前的評估僅包括「有主動物」，流浪動物和野生動物的數量難以估算。她認為至少有數百萬隻野生和馴養動物受到波及。甚至有令人痛心的報告稱，狗在吃巴勒斯坦遇難者的屍體，而飢餓的流浪貓狗則和流離失所的孩子一起在垃圾堆中覓食。
Afana博士提出所謂「戰爭中的囚禁」（captivity amid war）的概念，並將其定義為一種非典型的囚禁形式。與大眾所熟知的工廠化農場、實驗室或動物園等囚禁場所不同，戰爭中的動物往往處於被限制或禁錮的狀態，例如動物被鍊住、關在籠中，或困在瓦礫堆下，一旦照顧者死亡或流離失所，牠們便無法逃脫，只能面臨饑渴、受傷而無醫療的困境，是一場又一場無人知曉、緩慢而痛苦的死亡。
- 動物被武器化並捲入戰爭罪行
最邪惡的動物虐待形式莫過於將其「武器化」。根據「跨國公司研究中心」（Centre for Research on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s，原文簡稱為SOMO）的報告顯示，以色列利用軍犬攻擊包括婦、幼、老人在內的加薩人。這種做法由來已久，以色列數十年來在監獄及夜間破門搜捕、突擊居民住宅時動用軍犬恐嚇與攻擊巴勒斯坦人。調查還指出，部分用於犯罪的犬隻是從荷蘭公司進口的，目前除了SOMO外，有九個非政府組織共同控告荷蘭政府協助以色列違反國際法，要求停止出口軍犬（註3）。
- 爆炸汙染與生態系的崩毀
訪談中Afana博士明確地表示，雖然哈瑪斯的行動也造成了以色列少數同伴動物的傷亡，但這與以色列在加薩對生命的全面摧毀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她強調不應陷入「錯誤的對等」或“whataboutism”（轉移焦點的邏輯謬誤）。加薩人忍受種族滅絕行動已經兩年，且雙方的軍事能力完全不對等；從2023年十月到2024年四月初，以色列已在加薩投放超過75,000噸炸藥，其爆炸威力相當於6顆核彈（註4）。到了同年七月，使用的炸藥總量已超過125,000噸，學者Robert A. Pape指出這已超過二戰期間德勒斯登、漢堡和倫敦大轟炸的總和（註5）。加薩92%的住家、88%的商業建築和81%的道路已受損或被毀（註6）。此外，炸藥中的危險物質污染了整個加薩走廊，將影響數代人。加薩70%至90%的果樹林已經喪失，僅剩1.5%的耕地可供使用（註7）。這不僅影響人類的糧食供應（註8），也讓250種依靠各類樹木生存的鳥類失去家園。戰爭產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甚至超過了102個國家的年排放總和（註9）。Afana博士指出，重建加薩可能需要80年，僅清理5,000萬噸碎屑就需要20年（註10）。另一份報告顯示，即使達成停火，加薩也需要350年才能將GDP恢復到2022年的水準（註11）。
- 資訊封鎖與報導的挑戰
由於長期受到嚴密封鎖，加薩被學者稱為「世界最大的集中營」。以色列禁止國際記者進入加薩，並在過去22個月內殺害了約270名媒體工作者，其數量超過了過去200年來任何戰爭的總和。儘管如此，透過公民記者、社群媒體、衛星影像和倖存者的見證、即時直播等方式，Afana博士認為這場種族滅絕反倒擁有了史上最詳盡的記錄。而記錄非人受害者雖然困難，卻相當必要，否則人們對暴行的全貌理解將是不完整且具誤導性的。
- 以色列的維根洗白（Vegan Washing）
Afana博士也探討了「維根洗白」（vegan washing）的問題，意即以色列將自身營造成維根友善、動物友善且充滿同情心的國家，以此掩蓋或淡化對巴勒斯坦人犯下的罪行。這種形象在國際上形成了一層「道德外殼」（veneer），讓人誤以為該國具備高度的倫理標準，而忽略其在加薩等地實施的軍事行動。其中一個例子是被以色列自家媒體報導的「虛假動物救援」：以色列軍方用醫療救援的名義，從整個加薩走廊偷走了數百頭驢子，將他們轉送至以色列的庇護所；一部分則以「救援受困動物」為由，送往法國與比利時的動物收容所。這個公開的掠奪行為構成系統性壓迫政策的一環，因為它剝奪了巴勒斯坦人唯一剩下的交通運輸工具（註12）。
Afana博士也指出，許多以色列人重視非人權利，卻貶低巴勒斯坦人的人權，甚至以色列國防部長約亞夫・加蘭特（Yoav Gallant）的言論：「我們正在和『人形畜生（human animals）』作戰」也獲得許多以色列人認同。Afana博士認為這是人權與動物權之間的險惡脫鉤（sinister decoupling）。這種現象顯示出道德標準的自私與不一致——一邊標榜保護動物，另一邊卻參與或支持對另一個族群的種族滅絕。以色列軍隊中擁有高比例的維根人口，但這並未轉化為對戰爭中動物的實際保護。相反，加薩所有的動物被殘害到幾近滅絕，可說是對以色列的「動物友善」形象的最大諷刺。以色列的維根文化只是一種選擇性、服務於政治的虛假展現，不僅淪為殖民壓迫的道德遮羞布，也忽略了人與動物命運彼此交織的事實。Afana博士認為，真正的倫理應具備一貫性，不應歌頌任何生命的死亡，無論是巴勒斯坦人、以色列人還是動物，所有生命都同等重要。遺憾的是，人們的道德觀往往自私且不一致：標榜人權的學者，餐盤裡放著動物的屍體，而動權倡議者可能對人類的痛苦冷漠無感，或拒絕討論加薩的種族滅絕。
- 跨世代的表觀遺傳影響
訪談中，Afana博士引入一個深刻的觀點，即「表觀遺傳學」（Epigenetics）與戰爭暴行之間的關聯。表觀遺傳學是指在不改變底層DNA序列的情況下，基因表現（gene expression）所發生的改變。這意味著環境因素會影響基因如何被「閱讀」或「啟動」，進而改變生物體的生理或行為狀態。個體若長期暴露在以下這些慢性壓力源中，會引發表觀遺傳的變化：
- 心理創傷：大規模戰爭暴行帶來的極度恐懼與創傷。
- 暴露於有毒物質：來自炸藥與被毀建築所釋放的大量化學毒性。
- 極端生存條件：包括長期飢餓（惡劣飲食）、缺乏乾淨飲水，以及暴露在極端冷或熱的環境中。
Afana博士強調，這些改變最顯著的特點是其跨代影響力（intergenerational impact）。換言之，當個體因為受到壓力源而造成身心功能失調，這種傷害並不只影響個體本身，而會以表觀遺傳的方式延續到下一代。因此現今在加薩受苦的人將不會是唯一的受害者，他們的子代也將承受戰爭留下的創傷——這些遺傳層面的變化將在未來數十年間持續影響他們的身心與生命狀態，進而改寫、甚至扭曲整個族群的生存軌跡。令人更沉痛的是，這種影響並不限於人類，而是涵蓋動植物和微生物，整個生態系都已被捲入大規模的跨代破壞。由於暴力、汙染和毀滅的規模過於龐大，加薩的生物系統已無法回到戰前的「正常」狀態，而將背負著創傷走向多舛的未來。
Afana博士將表觀遺傳學納入分析，是為了說明種族滅絕與生態滅絕（Genocide/Ecocide）是如何「打破」跨越數代的生命鏈條。這不僅是當下的殺戮，更是對未來生命潛能的長期侵蝕，倖存者後代在生理、心理上都將帶著戰爭的烙印。
加薩所面臨的災難，是英美強權在私自劃分中東版圖時留下的血痕；在弱肉強食的國際政治中，這個殖民傷口仍在不斷擴大，似乎再也看不見癒合的可能。以巴的國族和信仰衝突固然有其複雜的歷史背景，但當各國選擇冷眼旁觀或表示無能為力，就等於在默許以國遂行種種的不正義。孤立無援的加薩人民正遭受前所未有的苦難，而非人動物與生態環境所經歷的剿滅和崩潰，則如淹沒在鋪天蓋地戰火聲中一滴無聲的、無人哀悼的淚水。
※註腳為我補充的參考資料
註1：Podcast：Knowing Animals, Episode 241—“Animals in Gaza with Rimona Afana”。發布日期：2025/09/01。https://knowinganimals.libsyn.com/episode-241-animals-in-gaza-with-rimona-afana
註2：“Protecting livelihoods and lives in Gaza”.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 發布日期：2024/10/28 www.fao.org/newsroom/story/protecting-livelihoods-and-lives-in-gaza/en
註3：訓練犬隻攻擊抗爭者或弱勢族群的做法在歷史上並非新鮮事：用犬隻來對付「種族化他者」最早可追溯至十五世紀末和十六世紀，在西班牙征服西印度群島時，軍犬便被用來追擊、撕咬和威嚇印地安人（參見Afro-Dog: Blackness and the Animal Question導論）。在納粹德國，強迫尤太人與受訓狗發生性行為是一種折磨形式，而在二十世紀末的智利，這種手段也被拿來對付女政治犯（見《波霸雞與翹臀豬：肉食色情論》第135頁，以及關於酷刑中心“Venda Sexy”的相關研究）。
註4：“Gaza bombing ‘equivalent to six Hiroshimas’ says Bradford world affairs expert”. University of Bradford. 發布日期：2025/4/16 www.bradford.ac.uk/news/archive/2025/gaza-bombing-equivalent-to-six-hiroshimas-says-bradford-world-affairs-expert.php
註5：“Israeli Bombing of the Gaza Strip.” Wikipedia。查閱日期：2025/12/2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Israeli_bombing_of_the_Gaza_Strip
註6：“Palestine Emergency Appeal”. Islamic Relief. 查閱日期：2025/12/25 https://islamic-relief.org/appeals/palestine-emergency-appeal/
註7：《衛報》的相關報導和數據也指出，「自2023年以來，加薩走廊已喪失97%的樹木作物、95%的灌木植被和82%的一年生作物，使得大規模糧食生產幾乎不可能。生態學者與研究者指出，這種破壞將對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糧食安全及居民健康造成長期衝擊。今年八月，聯合國最新數據顯示，僅有1.5%的農地仍可進入並適合耕作。彈藥與火災留下的有毒殘留物已汙染土壤與水源。」參見“The ruin of Gaza: how Israel’s two-year assault has devastated the territory”. Guardian. 發布日期：2025/10/7 www.theguardian.com/world/ng-interactive/2025/oct/07/the-ruin-of-gaza-how-israel-two-year-assault-has-devastated-the-territory
註8：根據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的報告，加薩的淡水資源瀕臨崩潰、多數水源已遭污染、海岸與海洋亦可能受到污染，惟目前難以進行完整檢測。水資源危機導致傳染病激增。植被遭毀、糧食系統崩解[…]，加薩已無法進行大規模糧食生產，導致50萬人處於饑荒狀態，另有約100萬人面臨嚴重糧食危機。參見：“Environmental damage in Gaza Strip harming human health, threatening long-term food and water security—new UNEP report”. UN environmental programme. 發布日期：2025/9/23 www.unep.org/news-and-stories/press-release/environmental-damage-gaza-strip-harming-human-health-threatening
註9：根據《衛報》一篇獨家報導，以色列在加薩戰爭前15個月的碳足跡，將超過100個國家的年平均排放量，這不僅造成巨大平民傷亡，更加劇了全球氣候緊急情況。研究指出，清理瓦礫與重建加薩的長期氣候成本可能高達3,100萬噸二氧化碳當量（tCO2e）。這超過了哥斯大黎加與愛沙尼亞在2023年的排放量總和，但一個令人不安的現實是，各國目前並無義務向聯合國氣候機構報告軍事排放。參見“Carbon footprint of Israel’s war on Gaza exceeds that of many entire countries”. Guardian. 發布日期：2025/5/30 www.theguardian.com/world/2025/may/30/carbon-footprint-of-israels-war-on-gaza-exceeds-that-of-many-entire-countries?utm）
註10：根據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的報告，加薩地區建築破壞規模巨大：約25萬棟房屋中，有78%被毀或受損，產生6,100萬噸瓦礫，體積相當於15座吉薩大金字塔或25座巴黎鐵塔。如廢棄物未妥善分類，15%瓦礫可能含有石棉、工業廢料與重金屬等高危污染物。此外，植被消失與軍事活動造成土壤壓實，使其喪失吸水能力，造成地表逕流增加、洪水風險上升及地下水補注能力下降。
註11：這裡應是指「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秘書處」編製的報告，當中提及：「一旦達成停火，若加薩想重返2007–2022年的經濟增長趨勢，將需要約350年才能使該地區的GDP恢復到2022年的水準。」參見“Economic costs of the Israeli occupation for the Palestinian people: the economic impact of the Israeli military operation in Gaza from October 2023 to May 2024”. https://docs.un.org/en/A/79/343
註12：“Donkey theft by the Israeli army in Gaza; theft in wartime conditions”. Afghan Voice Agency. 發布時間：2025/7/14 www.avapress.com/en/news/321841/donkey-theft-by-the-israeli-army-in-gaza-wartime-condition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