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北者的另一面：我不是逃亡的叛國者

 

「為什麼我們國家不開放呢？我們可以出來賺錢後再把錢寄回去幫助建設啊。一直這樣下去，真的看不到希望了。」從北韓輾轉逃來南韓的脫北者姜小姐皺著眉頭跟我說：「說真的，如果我們國家（北韓）可以改革開放，我會想要回去，我剛開始並沒有想來南韓。」

 

脫北背後的真實

 

脫北者，顧名思義就是脫離北韓的人。因為人民在北韓金氏政權的極權統治下，沒有人身自由，更別說人權或是追求生命幸福的自由。也因為如此，從八零年代末期開始，就一直有北韓人從中朝邊界逃出。而逃出北韓的人數一年接著一年上升，一直到金氏王朝第三代金正恩在2012年上台後，邊界管制趨於嚴厲，才讓脫北者的人數慢慢下降。但這些脫北者，全部都是因為政治因素而離開的嗎？全部都如南韓媒體所說的，恨透北韓政府嗎？

 

 

距離金浦機場只有幾站的傍花地鐵站出口，寒冷的南韓冬天讓行人紛紛將手插到口袋中，三步併成兩步進入車站內取暖。一位身穿褐色大衣，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士向我走過來，以不甚流利但有濃厚東北口音的中文詢問：「請問，你是台灣的記者嗎？」原來她就是答應接受專訪的脫北者姜小姐。姜小姐雖然雖然衣著時髦，從行為舉止中還是可以看出，她並不是土生土長的南韓人。2007年1月姜小姐從家鄉咸鏡北道逃出，跨越鴨綠江進入中國，其實初衷並不是要永遠離開北韓——她只想到中國做生意，賺了錢之後衣錦還鄉。沒想到，一跨越邊境，就回不去了。

 

「在家鄉，我曾在黑市做小買賣。那時候認識了一個做非法邊貿的人，想跟著他進中國做生意，沒想到就被他給騙了。」姜小姐皺著眉跟我說，她原本以為會到長春這樣的大城市賺錢，卻被賣到遼寧的農村裡，當漢人農家的媳婦。「我在那裡像是被關在動物園裡一樣，一點自由都沒有。」姜小姐在農村裡總共住了將近六年的時間，並且在第一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她苦笑著說，其實她是因為兒子的關係才會待這麼久，不然她應該早就設法逃跑了。

 

「其實我算是幸運的了。那個掮客還讓我選要去城市裡的色情歌廳工作，或是到農村裡當別人的老婆，很多人是沒得選的！」姜小姐也跟我說，包含她在內，光是在她居住的農村裡，就有五名北韓媳婦。這樣的情形通常都是一個接一個發生：一家人看到同村有人「買了」個北韓媳婦後，也跟著買。這樣的模仿行為，讓一個不到百人的小農村就出現了五名從北韓買來的妻子。

 

「後來我漸漸受不了這種哪裡都不能去的生活，根本活得不像人。心一狠，不管孩子，跟另外一位村裡的北韓媳婦一起逃走了。」說到這裡，姜小姐壓抑著奪眶而出的淚水，看得出來她試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是不是很狠心啊？這樣丟下自己的兒子。」我無法回答姜小姐的問題，只能試圖將話題轉回到她的逃亡過程上。

 

 脫北者必經之地：中朝邊境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Photo Source：楊智強

 

為什麼脫北？

 

這個問題看起來很多餘，但其實不然。「脫北者」這個特定群體，不是像外界描述的那麼單一，並非全部都是痛恨北韓政權或是生活過不下去才跑出來的人。在這個群體中，同樣也有不少像是姜小姐一樣，原本只想到中國非法打工賺錢後回家鄉，卻被掮客所騙的人。有的被賣到中國各地的風化場所；有的就如姜小姐，被賣到偏荒的農村。

 

一般成功逃亡到南韓的脫北者，通常會有幾種路線。第一種就是跨越戈壁沙漠進入蒙古。根據蒙古政府的法規，抓到脫北者後會交給南韓政府，因此脫北者可以尋求庇護，進入南韓。第二種則是從中國北方一路遣逃至東南亞，先進入東南亞各國，再由該國政府轉交南韓。除此之外，亦有像是姜小姐一樣，直接從中國搭船進入南韓的選項。只不過要多付一些規費，給中間人打理偷渡路線。

 

其中一條脫北者逃亡路線：穿越沙漠至蒙古國。照片來源：VOA ＠ wiki

 

「跟家裡（北韓）聯絡什麼都要錢。我們寄錢回去都會被苛扣，最少被扣三成，最多還有拿五、六成的。」姜小姐開始跟我訴說自己被掮客剝削的細節：「有時候還會有人拿了錢就跑掉的。但因為我們沒有其他管道可以跟家裡聯繫，也只能碰運氣相信他們了。」另外，除了將脫北者賣到農村或城市賺錢之外，遊走北韓跟中國的掮客還會欺騙只想到中國打工的脫北者，一路連哄帶騙帶到南韓，交給專門幫助脫北者的「慈善團體」領取豐厚獎賞。

 

在南韓專門幫助脫北者適應生活的非政府組織「PSCORE Korea」專員南巴達（音譯，原文：남바다）受訪時亦證實：「這樣的狀況雖然不普遍，但並不是沒有。」也因為這樣，離開北韓之後的脫北者，因為自己的身份特殊，有許多事都必須冒險。這同樣逼得脫北者必須一跑再跑，不斷移動。

 

「那你離開農村之後逃去哪裡，待多久呢？」姜小姐跟朋友在黑龍江省的牡丹江市待了兩年後，因為被農村的丈夫發現行蹤而再次踏上逃亡之路。「第二次就跑到上海去，在那邊，大家都是從中國其他省份來的，不會有人懷疑你的口音或是身份。」「那你最後為什麼要再來韓國呢？」我不解的問了姜小姐，她回答：「因為在2016年，中國政府要全國換新的身分證，我以前都是用假身份證，所以一定會被發現了。沒辦法，再給了掮客270萬韓圜（約9萬台幣）之後，我就來這裡了。」

 

通常只要踏上南韓的土地，經過一系列的程序，正式被南韓政府認定為脫北者難民之後，要再回到北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進入南韓以後呢？

 

一般以合法方式進入南韓的脫北者在被「放生」進入南韓社會之前，都要先經過國情院（국가정보원）的調查。確定你的身份不是北韓間諜之後，再進入下一個階段：三個月或六個月在統一院（하나원）學習。統一院就是讓脫北者可以學習關於南韓日常生活事務的地方，在這裡脫北者會學習到跟南韓相關的基本法律常識、生活必需技能，還有電腦網路使用方式等等，讓脫北者可以更容易地融入社會。

 

「其實在統一院學的東西都相當基本，雖然是必要的，但是相當不夠。」身為新祖為（새조위）代表的申美女（音譯，신미녀）接受專訪時表示，雖然政府已經有幫助脫北者融入社會的系統，但是仍然遠遠不夠。「他們在這裡常常會感受到強烈的挫折感，甚至有人不堪負荷，想要回北韓。」

 

根據新祖為2015年的報告顯示，脫北者女性在進入南韓之前，有約六成以上的人曾遭到性侵害。而在進入南韓之後，也常常受到另一半的家庭暴力，所以生活相當辛苦。「我們組織除了提供一般的教學課程或是醫療諮詢外，最重要的是幫助北韓人走出各式各樣的心理創傷，讓他們自己有能力在社會上生存。」申美女透過翻譯慢慢的跟我解釋在南韓社會裡，脫北者遇到的困難。

 

新祖為（새조위）代表的申美女（音譯）。Photo Source：楊智強。

 

「除了時常受到家庭暴力的威脅之外，女性脫北者面臨最大的困難就是養育子女。這不只意味一大筆的經費，特殊的家庭結構也讓他們必須面對各式各樣的壓力。」申美女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而男性脫北者則是因為難以找到合適的工作，沒有朋友，或是遭到歧視後心裡相當挫折，因此開始酗酒或染上其他壞習慣，讓他難以真正融入南韓社會。」

 

因為脫北者的組成成分有80％以上，都是由北韓北方咸鏡南北道等地的農民組成，原本就沒有特殊的一技之長，他們就算來到南韓，也沒有辦法馬上找到合適的工作開始新的生活。

 

其實一般的脫北者只要通過南韓國情院跟統一院的檢視之後，一開始會拿到一筆2000萬韓圜的補助金。並且在接下來的五年內，每個月都有30萬韓圜的零用錢可以拿。但北韓人來到南韓之後的失業率是20％左右，與南韓人相比高了六倍。

 

但正因為如此，專門幫助脫北者學習的組織「PSCORE Korea」才會存在。「其實脫北者最需要的的技能除了基本電腦網路的使用之外，英文是最容易讓他們在社會有立足之地的技能。」但南巴達受訪時也指出：「雖然有不少NGO會幫助脫北者，但其實在南韓的脫北者很常會被各種組織利用，除了拿來當做宣傳工具之外，也是會被拿來申請大筆補助款的槓桿。」

 

對於這些從沒想過要到這片由「南朝鮮傀儡政權」統治土地的北韓移民來說，相對而言，他們是被迫成為「叛國者」。

 

脫北者等於叛國者？

 

「我的父親本來是大學教授，但因為我離開北韓的原因，父親遭到革職，家裡的房屋也被政府拿走。」姜小姐越說越感到不安：「我現在不能讓北韓政府知道我跑到南韓了，這樣有可能會讓在北韓的家人受到更廣的牽連。我最後一次跟家人通電話是在離開上海之前，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從北韓師範大學體系畢業的姜小姐離開北韓前，曾在咸鏡北道的小學教過兩年書。相對其他北韓農家人民而言，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因此對她來說，離開北韓並不是因為活不下去，而是對新世界的渴望，以及對自己未來發展的期待。

 

姜小姐跟我說：「其實很多人都說我們脫北者相當仇恨自己的國家，其實這並不完全正確。很多逃出來的人是因為活不下去，必須到中國找食物或另一種生存的方式。但這不代表我們不愛國。」因為我不是南韓媒體，姜小姐更能夠一字一句的慢慢說出自己的心聲，讓我看到了有別於一般主流媒體包裝後的脫北者形象。

 

從北韓逃到南韓後，脫北者的生活並不如想像中的如意。Photo Source：Huiju Sin ＠Flickr by C.C 2.0 

 

曾有南韓的朋友跟我說過，脫北者在南韓通常會被歸類於極右派，支持用各種方式打倒金氏政權。但其實仔細想一想，脫北者來到南韓，若不大聲疾呼恨透北韓政權、向南韓社會清楚表態自己的立場，他們有可能在這個國家生存嗎？

 

脫北者在北韓就是因為飽受折磨所以離開。而現在來到幻想中的南方，除了受到社會的歧視之外，他們居然也跟在北韓時所受到的待遇有諷刺的相似：不能說出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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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楊智強提供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