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帆之聲》書摘——第五章 〈廷茅斯〉 節錄
十月三十日,克羅赫斯特出發前夕,事情的混亂程度,竟然比這五個月來的準備期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情況悽慘到唐諾・柯爾乾脆叫他帶來的 BBC 電視台攝影人員不要拍了,統統挽起袖子去幫忙準備工作。他們衝去買信號彈、救生衣以及其他仍欠缺的基本配備。「那天唐諾沒吃午餐,根本沒時間。」柯爾說,「他站在船上,試圖把堆積在甲板上的雜物理出個頭緒。大約到了下午茶時間,我們拖著他去當地一間茶館和克萊兒吃些點心之類的。他的狀態很差,因缺乏睡眠和飲食身體微微顫抖。他顯然並不想出海,這是不用懷疑的。他一直碎唸:『不妙,不妙。』他知道這趟航行可能要了他的命,但他實在說不出口。」
以事後諸葛的角度來看,也許很難理解怎麼都沒有半個人出面阻止這場噩夢繼續發展。不過當時狀況看起來可能並沒有這麼離譜。每個人都太希望這項大計畫能成功了,唐諾・克羅赫斯特本人更是起了帶頭作用。他的動機是真實的,是英勇的;但是正如同以往多次的經驗一樣,他成功說服自己他的動機已經轉換成確切的事實。沒有人能夠說服他:再強的動機也撼動不了現實。
在廷茅斯的這最後兩週時間裡,他們像是把虛榮影響名聲的故事中最古老的一個故事改編成航海版,搬上舞台重現;那故事就是〈國王的新衣〉。一開始,每個人從報導中讀到所謂的國王是多麼富裕和高貴,然後他們得知他們將擁有自己的國王。接著鎮上的傳令官告訴鎮民們國王將多麼雍容華貴。然後他終於蒞臨了。他不但姍姍來遲,還赤身露體,卻沒人用夠大的音量指出自己的眼睛應該看得出的事。美好的概念已經發展得太過強大,壓倒了赤裸的真相。
能夠自我延續的神話具備催眠力量,其過程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而美國史學家丹尼爾・布爾斯廷在另一本論述虛榮影響名聲的經典之作《形象》中,精準地描述了這樣的過程:
近半世紀以來,我們都在誤導自己,不光是關於這世界上有多少新鮮事,還有關於人類本身,以及在人類身上可以發掘出多少偉大⋯⋯兩百年前,若是有一個偉人出現了,人們會在他身上找尋上帝的意旨;而如今我們找尋的是他的媒體經紀人。 問題的根源,亦即這些誇大期待的社會來源,是我們新發展出把人捧紅的能力⋯⋯我們不希望相信我們的崇拜都圍繞在大體而言屬於人造的產品上。我們把名人生產出來後,不由分說地把他們變成目光焦點──投我們所好的引導星──後,我們傾向於相信他們完全不是人造的,他們基於某種理由仍然是上帝創造的英雄,而現在渾身散發著美妙的現代揮霍力。
就很多角度而言,禍首應該是小鎮力爭上游的企圖和全國性的名聲兩者綜合起來的結果。唐諾・克羅赫斯特就和許多聰明有餘但世故不足的人一樣,既被名聲的光環吸引,同時又嗤之以鼻。他相信報紙上的內容都是真的,卻又認為他可以付一大筆錢博得部分版面,讓他們報導他演出的假事件。他心裡有一半認為那些神奇的英雄事蹟和醜聞都再真實不過了;另一半卻覺得它們是膚淺的惺惺作態,只要有充分的動機、純熟的技巧和高明的媒體經紀人,就可以人為複製。當然,大人物和大財富的氣場也讓他眩惑,對於鄉下地方的有志之士來說,這些事似乎總是伴隨在以倫敦為重心的活動四周。名氣是一場遊戲:是蘊藏著輕鬆到手的錢財和讓人心花怒放的新聞頭條的金礦,是受到讚揚的事業能自動獲得的酬賞,而這類事業──在克羅赫斯特眼中──之所以偉大,主要是因為有幾百萬報紙讀者被引導著如此相信。如果報社集中地──艦隊街要為把唐諾・克羅赫斯特推出海承擔任何罵名的話,也是因為那裡有時候似乎樂意鼓勵這類自欺行為,畢竟他們的本分是賣報紙。
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廷茅斯電子號在諾福克郡布倫達爾村伊斯伍德公司船塢舉行下水儀式。 之後,克萊兒・克羅赫斯特為丈夫倒了一杯祝賀香檳酒。(Peter Dunne / Sunday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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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剩餘的光陰,以及大半個晚上,都用在把設備搬上船。入夜以後,克羅赫斯特上岸來,走到皇家大飯店,坐下來和克萊兒、她妹妹海倫和羅恩・溫斯皮爾共享最後的晚宴。其他人也受邀了,不過各有事務纏身。飯店老闆送來一瓶祝賀用的香檳,不過它並沒能炒熱席間的氣氛,整頓飯吃得很低迷。羅恩・溫斯皮爾打從和克羅赫斯特結交以來,頭一回發現自己必須帶話題。他說,多好啊,等到唐諾回來的時候,應該就會有一個重新執政、比以前更堅強的工黨政府了(羅恩是堅定的工黨支持者)。克羅赫斯特接過了話頭開始與他爭辯,不過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晚餐結束後,伊斯伍德夫婦、艾略特夫婦、畢爾德夫婦、史丹利・貝斯特和羅德尼・霍爾沃斯都來了,跟克羅赫斯特喝臨行前的最後一杯酒,場子總算熱了起來。霍爾沃斯還在絮絮叨叨著新點子,其中一個主意是讓廷茅斯選美小姐單獨跟船長航向起始線,她會在槍響前一刻親吻他,然後由船上跳進水裡。另一個想法是唐諾和克萊兒・克羅赫斯特應該在出發前,找一座海邊的禮拜堂進行(在攝影鏡頭前的)默禱。(最後唐諾在克萊兒缺席的狀況下果真被騙去了禮拜堂,霍爾沃斯仍保存著他在那裡拒絕祈禱的照片。)
唐諾喝完酒以後,和克萊兒划著小船到三體船邊作最後的檢查。三體船仍然像是被堆積如山的設備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盡己所能把東西整理好,直到凌晨兩點才回旅館。在床上躺平後,克萊兒身邊的唐諾一逕沉默著。他掙扎了半晌斟酌措辭,最後終於輕聲說道:「老婆,我對這艘船好失望。它不是對的船,我根本沒準備好。如果我就這麼毫無希望地走了,妳會不會擔心到發瘋?」克萊兒面對這句提問,只能用另一個問句回應。「如果你現在放棄了,」她說,「會不會一輩子都不開心?」
唐諾沒有回答,卻哭了起來。他一直流淚到早晨。出發前最後一夜,他只睡了不到五分鐘。「我真是蠢到家了!」克萊兒・克羅赫斯特現在表示,「真的有夠笨!所有證據都明擺在眼前,我還是沒能醒悟到唐是在告訴我他失敗了,而他想要我阻止他。他一向那麼擅長把危機變成轉機,我壓根兒沒想到這次不是那麼回事兒。他竟可能讓自己走向絕路,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所以我拒絕了他的請求。我真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