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系列的完結篇,就從「有恐龍嘴的雞」談起。
幾年前,科學家們在思考鳥類的喙到底是怎麼從恐龍的嘴演化而來時,設計執行了一個
實驗。他們找到一組和鳥喙有關的基因,於是運用化學干擾,讓實驗雞胚胎的該組基因無法產生作用。
他們讓胚胎持續發展,最後得到「沒有喙,而是長了嘴的雞的胚胎」;透過對其骨骼的觀察,他們認為這雞胚胎擁有和爬蟲類很類似的嘴部構造,所以喙的基因不作用時,原本古早時期嘴的基因就會發揮作用,因此可說是恐龍(鳥類是從恐龍演化來的)的嘴重現了。
因為個人知能不足,我無法對他們的實驗提出更專業的解說,對於機制的理解也可能有誤,不過這應該不會影響到我後續的討論,也就是此實驗的倫理考量。
主持人表示,因為此案未通過倫理審查(看報導無法分辨是送了沒過,還是沒有送),所以他決定不讓這胚胎孵化,那「無喙恐嘴雞」就中止於胚胎的狀態。我不知道他們後來是否有通過研究倫理審查,或是又決定要孵化這種實驗雞,但至少在那個時間點,實驗者認為把這「無喙恐嘴雞」孵化會是個道德上錯誤的決定。
那,這實驗真的存在道德爭議嗎?讓「無喙恐嘴雞」誕生在這世界上,不好嗎?
如果我是
如果我是該實驗的審查委員(雖然依我的職級不太可能出任相關職位),我對此案不會提出什麼負面的結論。我的考量是,在自然狀態中,也可能因為各種原因,像是環境汙染或單純的機率問題,讓該組鳥喙基因沒發揮作用,而生出了這種「無喙恐嘴雞」或鳥。所以這實驗就是提高了發生率,並以此產出知識貢獻,看起來也不會對人類社會造成危害,客觀來講實在是很難說有啥道德問題。
有學者可能會想到這「無喙恐嘴雞」的「生命權益」或「雞格尊嚴」問題,但無喙恐嘴雞不見得無法生存,很難說其生命權益會受到什麼重大損失,而且一般探討實驗動物的生命權益,是考量其飼養過程與環境是否不合情理的狀況(與養殖雞或野生雞相較),但在本案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麼問題或潛在問題。
雞本身也不會有類似人格的尊嚴,除非你把雞當人看。所以如果你想從「牠長得和其他雞不一樣,會損及牠的生命尊嚴」這個角度來反對孵化,你就得先解釋為什麼你會把雞的價值地位拉升到人這麼高的程度。
的確有一些倫理思想或理論認為「眾生平等」,我們應該將動物與人類等量齊觀,不過這些論點絕大多數都是基於宗教(印度、東方或華人宗教)基礎,你不信這個教,就沒必要採用這種標準,所以在討論學術倫理時的參考價值不高。
但近年也有西方倫理學家成功發展出一套尚稱健全的生物倫理標準,主張動物擁有非常接近人的基本權益,所以我們不該吃動物,也不該隨意殺害其生命。不過若採用這套倫理標準,那學院之中絕大多數的生物實驗就難以進行了。
而且我們現在的爭議重點為「是否應該孵化無喙恐嘴雞」,如果孵出有損其生命權益,那中止孵化過程時,這雞也是死了,還是有損其生命權益,因此這理論會根本反對這實驗,這顯然就不會是實驗主持人的主要考量。
還有一種反對論點認為,創造新物種或大幅改變生物形體,已經超過了人類行動的合理範圍,也就是說「這不是人應該做的事」。但這套論點通常有基督宗教的傳統,他們認為只有上帝有資格創造或改造生物。基於和先前同樣的理由,我認為學術研究(除非你是基督教支持的學院或研究)倫理審查應該跳過這種考量。
所以綜合來講,作為實驗的後續部分,孵化這雞應該沒有啥太大問題,只要能確保之後的養殖與照顧能合乎一般實驗動物的水準即可。
那他們在怕什麼?
所以這個實驗的主持人或許給自己太大的道德壓力了,採用了較嚴格的標準。但他所處的學院,那些由生物科技與醫學專家為主要成員所組成的倫理審查團隊,或許也常採用較嚴苛的標準,造成基層也用較嚴格的標準來約束自我行動。
這讓人想到「言論自由」的概念。威權或極權政府因為對言論進行相當的監控與懲罰,因此除了對實質言論造成壓制之外,這種行動也會破壞民眾的「自由感」。民眾總是感覺老大哥在監視他,會主動限縮自己的言論內容與形式,甚至誤以為這種自我控制是一種道德的應然。即便是就科學角度,政府根本不可能監控的所在,或是基於成本效益考量,主管機關不會想管的,百姓也會自我設限,能不講就不講。
這些學者對於倫理審查的反應或許就有點類似上述狀態。依我看過的專業倫理個案分析與倫理審查書面報告,都可以看出許多「非倫理專業的技術專業者」在進行倫理審查時,常會明顯的自我設限,其標準遠較同席(但尚未發言)的倫理學家來得嚴苛。
他們會有這種反應,似乎是因為不太清楚倫理學當前的研究成果,為了避免引起爭議(也就是不想被倫理學家責罵),而採取了相對保守或保險的立場,而這種立場可能會讓他們設計實驗的彈性受到很大的破壞,也可能會影響到實驗的成本效益。
但會出席倫理審查會議的「純倫理學家」,多數並非「吃銅吃鐵」的惡人,通常也很願意為不清楚倫理學理論的其他專家學者來設想一個較寬容的道德標準,或更有效率的解決方案。所以這種會議可能出現相當詭異的情景:一堆專業科學家總是強調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但倫理學家卻聽不懂為什麼這個不行那個不行,或是只能無奈的說出「我覺得可以」。
我們
前一篇才在討論應用倫理、描述倫理與規範倫理三領域交會時所撞出的火花。雖然這「火花」在前述狀況中看起來不太漂亮,這突顯了「最高層級」,也就是學術領域的倫理審查,仍存在許多不太高級的執念。
這些非倫理學專長的專家學者似乎想像了一位神秘的倫理學巨人,一個老大哥,然後他們試圖用一種相對低調的方式來與這老大哥溝通,而且這看起來也不像是說服,而是希望老大哥會忽略他,讓他可以安然過關,省掉一些麻煩。
因此有些批判者會進一步指出,這不算是擔心「倫理學巨靈」,而是希望減少實驗時的外在干擾與文書申請流程的成本,或是避免「腦有洞的宗教狂熱者」、「愛畜超過愛人的動物保護協會」、「吃飽太閒的民代」跑來找麻煩。這同樣是種對於道德權威的恐懼,但這種「權威」並非理性的權威,而是感性的權威了。
總而言之,學者專家「害怕」倫理學與道德要求。擁有知識能力與社會地位的人都這樣了,那一般人呢?這種恐懼感就會更強,當事人會覺得自己難以和這種「想像的道德權威」對抗,於是只能採取保守的道德態度,力求減少付出無謂的爭議成本。
因為這考量也讓「倫理學」成為「道德教條」的同意詞。這讓我想起羅爾斯的「無知之幕」與「最大化最小值原則」。
羅爾斯認為人在不知道(或忘卻)自身內外在條件時,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會採取最保守的立約策略,以確保自己在淪入社會底層時至少可以獲得最基本的生活資源。羅爾斯的想像很難在現實世界中得到大規模印證,但我認為「群眾面對倫理學」的狀況或許頗能類比。雖然概念並不一致,不過那種內心的不安與買保險的心態是差不多的。
所以倫理學是?
也因為民眾對於倫理學的無知,倫理學研究者也就應該針對這種自我設限的困境做出回應。這不該只是倫理知識的教學,也不止於示範應用倫理學的個案分析,而是回到更根本的層次,明快的對大眾說明「倫理學是些什麼」。
我認為澄清倫理學的發展實情是最重要的起手式。相對於「眾人所想像的那種倫理學」(通常是教條的),現存的倫理學是一個龐大且仍在不斷擴張的知識系統,裡頭不存在具有宰制力的學說,因此也就不會有真正的權威或「中心」,只有比較「熱門」的學說主張而已,但不代表那種主張就是「對」或「到現在為止最佳的理論」,單純就是比較多人用,比較多人討論或批判。
所以倫理學家或研究者的態度總是開放或客氣的,就大家的意見都參考,都聽看看,最多就是告知你「歹路不可行」,也就是「這條路之前已經有倫理學家試過且失敗了,所以你最好不要花時間在重覆錯誤上」,但「如果你很有自信可以突破前人停下來的地方,那試一試也無妨」。
就算是最有學養的倫理學家,也會是個建議者或輔助者,而非主導者或裁判者。因為倫理學的知識體系具有一定程度的相對性(就是我們
前面十幾篇討論的二元或多元對立),所以不論是否擁有充分的倫理學知識,都可能對這個領域的發展做出貢獻。說不定致力於研究「無喙恐嘴雞」的學者只要敢大膽一試,就能在生物倫理開拓出一個小小的新論域。
所以大家都太客氣了。倫理學是個開放的知識體系,而且喜歡新鮮貨,因為不會有外人比倫理學圈內人更懂傳統的道德價值與道德原則,但外在世界的變化快速,倫理學家在思考議題時,很可能因為對其他領域的知能不足,而有所疏漏。這就需要那個領域的從業或研究者幫忙了。
因此不熟倫理學的專業技術者,就該熱情傳達自身領域內特有的價值判斷,告訴大家為什麼這個目前看來「善惡難辨」或「有點壞壞」的事物「其實也可以是好的」,然後這說法是否有道理,再由倫理學家進行專業的檢證。我相信多數的倫理學家都傾向幫你找到一條健全的證成理路,而不是只想批判或反對這種特殊領域的信念。
所以總結來講,倫理學是什麼?
對多數知識、專業領域來說,倫理學都是種輔助技術,可以協助你釐清自身的道德價值,讓你能心無罣礙的投入後續的知識發展與技術提升,不會長期困在道德相關的疑慮之中。
對於社會整體來說,倫理學是一道防火牆,當有人意圖指出某些道德原則或標準是這社會應該共同遵循的「天條」時,倫理學會出來反對這種說法,並且強調其他主張一樣有成立的可能性。真正的倫理學研究者會致力維持倫理議題的討論熱度,不會輕易宣判何者勝出。
對於人類整體而言,倫理學是重整世界觀的一種工具,可以讓人類不斷修正看待身邊一切生物或非生物的態度。這不代表倫理學可以讓人變得更謙卑,或是更平等看待生物,因為這想法也只是一種道德主張。倫理學是要製造問號,而不是句號。
最後,倫理學是透過二元或多元對辯以尋找方向的知識體系,這種對立狀況在可預見的將來只會越來越複雜,議題也會越來越多,能掌握全盤狀況的學者可能消失,甚至現在就已經「絕種」了。所以當「倫理學家」無法回應某個問題時,別以為是「倫理學」無法回應,只是一時碰不到「對的人」而已。那,如果始終找不到能答題的倫理學家呢?
那你或許可以考量成為那個「對的人」,也就是成為一個倫理學家。本系列的討論就結束在此,然而大家對於倫理學的貢獻,或許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