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日至8月14日,共45天,我到監獄實習四等管理員,受指導以一對一親身跟隨管理員執行勤務之方式,在旁觀察學習管理員之職務,並每日記錄工作實習事項。
實習機關:我眼中的監所環境
來到一個光照不進的地方,一個充滿怨恨、悔過、憂愁、罪惡的,世人不想面對的「人類回收廠」,用回收廠形容監獄,實在有其原因,一來這是被公認不能在社會繼續生存的一群人民,我們的律法把他們送進來,為的就是希望能矯治成功,使其「再社會化」,再次回到社會做一個無害又有貢獻的公民;然而另一方面,沒有被點明的是,很少人期待我們丟棄在回收廠的物資被重複利用,就如同,許多國民其實並不會期待,一位被送進監獄的犯罪者能如何好好地被矯治,然後假釋出獄,進而獲得重生的機會。大多時候,我們只希望這個世界不要有犯罪,於是政府聽從民意,把「罪人」統統關進牢裡,監獄人滿為患,就成了今日台灣監獄之最大弊端。
這裡光照不進來,手機也不能帶進戒護區,我們的實習夜勤日常,就是早上七點半出門上班進入戒護區,隔天早上九點下班。在這其中一直待在戒護區內,等於是將近25小時不會使用到手機,等我下班那一刻,太陽又升起了,地球轉了一圈,我卻不知道在這25小時中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有冷氣的監獄,其實與校園環境差不多,使我頗能適應,可是容納一千四百多名收容人,在如此人口密集之場所,公共衛生的重要性甚鉅,飲食、醫療、生活作息,成了最被收容人與家屬關注的議題,也與人權息息相關。
職場上的身歷其境:一、戒護的無能為力
猶記第一步踏入女監,每走一步都是大開眼界,像踏入了大肚山上的另一個王國,有自成一套的規矩:出入舍房的檢身動作,從撥頭髮開始,耳朵、嘴巴、四肢、內衣褲、腳底、拖鞋底部,都要仔細檢查;穿越工場與舍房都需要排隊由戒護人員「提帶」;同學身上每一件物品、食物,也都要標示自己的番號,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三餐前後與睡前的「眼同服藥」規定,「備水吃藥!」學姐再舍房門口大喊,提醒有需要吃藥的同學裝好水,等學姊一一至房門餵藥。由於同學不能自行服藥,藥品一律統一管制,因此須由戒護人員撕開藥包,確保同學在其眼前吞下所有藥丸才算完成勤務。女監因為旁設有醫院,為全台第一個獄症體系的醫療專區,來自全台各地的洗腎病患、有醫療需求的女性收容人都會移監至此,精神病、慢性病、愛滋病等不在少數,光是應付這些病人,每天大約有一小時耗費在餵藥上。
這裡是醫院嗎?看著同學們一包又一包,十幾二十顆藥丸下肚,我想到在監獄學課堂上學到的「病犯」的概念,學術上認為毒品犯是一種病犯,是犯人,也是病人,不僅需要受刑罰制裁,還需要醫療技術介入治療,才能改變毒品犯的行為模式。那身為監所管理員的我們能做什麼呢?我們的專業足夠因應龐大監獄收容人的需求嗎?這是實習下來讓我感到疑惑,也讓學姊們最無能為力的一件事,「平安度過一天,沒有人自殺,就是我們的目標,其他的矯正、教化,不需要去想!」大多數學姊都抱持這樣的觀念,因為以我們這行僅有的能力,全力戒護,已是極限。
職場上的身歷其境:二、教化是目的,還是通往假釋的踏板?
實習的第二大重點就是觀察監獄的教化模式,教化的意義在於使受刑人改悔向上、適於社會生活,同時搭配假釋制度的運行,以縮減刑期、提早出獄為目標,提供受刑人接受教化的動力。這是課堂上學習到的,然而實際在監獄內看見的是,教化成了受刑人為了通過假釋門檻而賺取成績的工具,為了獲取高分,受刑人扮演好學生,非常積極參加活動,只要能有假釋機會,做什麼都可以。在這樣的情況下,教化實質的成效被模糊了,很難看出受刑人究竟是自己願意改悔,還是只是為了脫離監獄苦海所施的伎倆。
在人權思潮高漲的時代,政府投入大量資源教化受刑人,並開辦作業課程,網頁設計班、陶藝班、燈籠班、美食小吃班、照顧服務員班,供受刑人學習一技之長,所費不貲。相反地,卻有學者也主張教化無效,認為教化應該是出自於受刑人自願,不該成為賺取假釋機會的工具,故提出了取消假釋之不定期刑制度,改以定期刑輔以教化為主。
究竟哪一種方法在實務層面比較可行呢?儘管我也認為教化不該成為通往假釋的踏板,不該讓教化的意義被受刑人的功利取向稀釋,但出於無奈,為了穩定囚情,與其強硬的施行定期刑制度,維持現狀,用假釋制度給予受刑人一個能改變的希望,告訴他們,只要努力,依舊有機會翻轉未來,似乎是最能兼顧政策目的,並且防止受刑人因為長期關在監牢裡鬱悶而暴動的作法。
實習生、管理員與科員的身份差異:博大精深的領導學問
「哇好厲害!考上三等科員。」「你們受訓多久?」這是實習期間常遇到的誤解,學姊以為我們是考完特考正在受訓的實習學員,待我們說明身份後,學姊才曉得我們只是在學學生,利用暑假至監獄實習四等管理員。
實習期間,大多數時間只能用眼睛仔細觀察,學姊如何注意同學間是否有私自傳遞書信、匿藏違禁品等情形;如何安撫同學情緒、面對無理取鬧的同學、處理大小病況,我們不能單獨執勤,因此沒有責任攬在身上,犯錯是被允許的,更被無限包容的是,不斷地提出問題。作為實習生的我們被鼓勵多看、多問,要確保我們的觀念是正確的。尚未畢業,就擁有實習的機會,實屬難得,與外界的考生相比,我認為自己很幸運,也更加珍惜這個機會,因為大概只有實習的學生有此待遇吧!
另一方面,於學生時期了解基層工作與心聲,就是一項重大的任務。畢業通過三等特考後,今天指導我們的學姊勢必成為受自己領導的基層,我們是幹部,卻顯然經驗不足,若太過盛事凌人恐遭人怨,太過卑微又失去果斷的決策力,練習不卑不亢將會是領導生涯裡永遠的課題。
有管理員學姊會跟我們抱怨,現在的科員學姊如何不體貼,安排勤務不注重公平,極容易遭人非議。此時,指導我們的科員學姊則教導我們,要謙虛以對,身處經驗較少、年紀較輕的一方,必須願意誠懇地向前輩學習,以領導的角度來看,基層是為我們做事,我們有求於人時,如何讓基層心甘情願為你付出,這是必須考慮到的事。
同情心與正義的拉鋸戰:實習前後的心態轉變
正氣凜然。我們期待國家司法能實現正義,也期待社會上有更多正氣凜然的正義守護者,去對抗邪惡、打擊犯罪;然而現實是,這樣的人少之又少,且除了對抗邪惡之外,還有「同情心」的阻撓,也就是社會上同情犯罪人,認為他們情有可原的這個心理。以教化角度而言,抱持這種想法確實有助於我們更進一步理解、包容罪惡,畢竟,以德報怨之於以牙還牙,價值層面上都將是前者取勝,誰希望社會上充滿暴力呢?
進入監獄實習前,我也是堅守這樣的信念的,認為我們應該帶著更多感情去面對犯罪,用社會的關愛去感化罪人。可是真正與受刑人接觸時,才發現過往透過文字接收到的監獄樣貌,經過文字一層的轉化後,都與現實頗有出入。文字可以渲染悲情,可以聚焦在作者主觀的重點,像是以管窺天,總無法看清全貌;實際進到監所就像是拋開束縛視野的管子,親眼觀察,才知道文字傳遞事實,卻片面
唯有透過自己身歷其境去瞭解,才可以得知,他們的惡、善、冤、罪,是真心改悔,還是假假真真。
三人共同將女孩凌虐致死,進入監所仍是無關緊要的感覺,成天打混過日子,實在難以相信他們真心改悔,更令人難過的是,這樣的人在監所中,佔很大一部分。看到此,喚起心中的正義感,使我憤慨不已,我的工作成天照顧這些罪人,國家動用許多資源教育、給養受刑人,給他們溫飽。死去的受害者,被犧牲的人生,誰來替他們付出呢?誰來照顧他們的家人?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包括很後悔當初做的事情,但當我拿起刀的那一刻,就要知道後來自己再怎麼後悔也沒有用了,一定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悔恨當時的衝動,但我不會氣於現在的結果,我願意無悔的去承擔後來發生的一切。」
這是我在少年女子觀護所實習時,看見一位少女殺人犯寫的生活週記。她後悔嗎?沒有人可以確定,可是我明白,人與人在一起靠的是信任,而信任,其實就是一種賭注,賭一個無法確定的事實,因為不確定所以更凸顯了相信的重要,只要我們願意相信,就能擁有成真的希望。我相信這位少女犯是真心改悔,認為當初弒母太過衝動、悔恨莫及。
這一場價值的拉鋸戰,使我動搖了原先一面倒向同情罪犯的心態,轉而加入了理性的元素,更謹慎地看待每一個犯罪事件,也許人性本惡,世界上是可能存在邪惡的,無法矯正的邪惡,這種邪惡干擾了社會的和平,面對它,也許教化是無效的,繼續收容的意義與成效何在?這亦是實習期間促使我思考的疑問。
「希望是件美麗的東西,也許是最好的東西。美好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死的。」
監獄學的課堂中,老師播映了電影《刺激1995》,這是裡面一位受刑人像主角提到的一段話。世界上有許多人受害於犯罪而失去生命,也有許多人因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而被判處死刑,更有許多夾處在社會中的人民,因為犯罪而對司法、對法治、對人性失去信任。
當生命逝去、信任崩解,我們該用什麼來重新支撐自己身處的脆弱的社會呢?
也許就同電影所言,是希望,面對忽明忽滅的世界,願我們不停止去付出自己的信任與真心,讓希望一直傳下去。
記得大一入學時有許多學長姐說實習一定會讓自己對於矯正機關失望,儘管事實真是如此,我也認為自己要用新的心態來面對監獄官這個職業,仍然要持續保持希望,因為唯有常保希望,才能讓自己積極地在職場上追尋夢想,莫負初衷,關於以上提到的疑問,我並沒有在本次實習中獲得解答,但我會將這次實習的經驗深烙在心,並不停思考,直到找到解答的那一天。
最後,特別感謝學校給予我們的指導與訓練,讓我在學習擔任領導的路上獲得啟發,也擁有本次能至監獄實習歷練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