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瘟疫蔓延時」……嚴格來說,這個書名的翻譯其實不太好,儘管我們知道這樣會讓較多的人在書店買下這本書。但相信如果那些讀者好好看完小說,會對這個書名有另外一番更深沉的感觸吧。
比起直譯「霍亂時期的愛情」傳遞出的中性味,透過蔓延這個動詞,這個譯名大大地強化了人們對書的想像,在其中浪漫化了愛情,也加強人們對「瘟疫」如同戰爭或集中營般殘酷的想像。沒看過書的人可能會以為這本小說是在描述某個地方,就像最近的中國,突如其來地發生一場可怕的瘟疫,然後講述一對情侶在其中的悲歡離合。但實際上,讀者必須讀到很後面才會明白為什麼馬奎斯要這樣命名此書。在此之前,人們只會不停困惑:我們看到了很多愛情,可是書名的瘟疫到底是什麼呢?
《愛在瘟疫蔓延時》讓人動容的不是瘟疫之下堅貞愛情的悲歡離合,而是各種愛情在時間流逝中所展現的百態。
更有意思的,是作者用瘟疫來詮釋愛情在人身上的效應,不但十分特別,更轉變、顛覆了我們一般對愛情的浪漫幻想。畢竟我們對愛情的想像常常是詩情畫意的,裡面處處是美好、幸福、和諧的景象,宛若溫室裡的花園。
可是反過來你也可以問,難道以瘟疫來比喻人們陷入愛情中的癡狂,才不正是對愛情的過度幻想嗎?我想看完後不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這裡面描寫的愛情都不是完美的,而是由悔恨、分離、蒼老、死亡所聯繫在一起的愛。
換言之,正是因為愛的渴望如此強烈卻又無法結合的處境與命運,讓人陷入無法自拔的瘋狂。在這之中,愛情不是人們拿來對付瘟疫的解藥。而是一見鍾情本身就像一種疾患,在瞬間以沈重的相思感染我們全身。只要無法結合,永遠都無法獲得解脫。
愛並不如我們的想像是穩定、和諧的,而是常常就像充滿不確定性的霍亂,使人感到心神不寧,甚至在重生和死亡兩個極端間不停徘徊。我們會為了愛想死,也會為了愛去積極而活。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氣味總是讓他想起愛情受阻後的命運。剛一走進還在昏暗之中的房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就察覺出這種味道。」
書的一開頭,馬奎斯就暗示我們這趟旅途的主題:愛情、受阻與命運。
接下來登場的是死亡。描述的是烏爾比諾醫生面對被他視為聖人的摯友——赫雷米亞突如其來的自殺逝世。但令他訝異的,除了死亡,是赫雷米亞留給他的信。信中透露他的身世完全不是烏爾比諾醫生原本對他過往的想像。
「我生氣的並不是他以前是誰,曾經做過什麼,而是他竟然騙了我們這麼多年。」
他還感到震驚的是原來每星期打掃一次赫雷米亞家的女人,竟會是赫雷米亞的情人。在當時仍處在保守時期、講究地位階級的哥倫比亞社會,這種身份差距的戀愛是不允許的,烏爾比諾儘管思想算是開放,但仍然感到鬱悶。
一方面他以為赫雷米亞在這種情況會為了愛情和社會風氣奮手一搏,卻沒想到他們只是以每週一次偷偷摸摸的形式去持續這場禁忌的戀愛,即便他們私下出去約會,在路上也裝作巧遇,在電影院不坐在一起,並各自付費。彷彿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這種「約會」與他對赫雷米亞人品的想像不同。另一方面,女人儘管知道她的愛人即將自殺,卻也選擇讓他而去,而沒做出任何阻止。並認為這正是他們愛著彼此的證明。
這樣的愛讓烏爾比諾感到困惑,對他而言,愛情就像是婚姻的雛形,是一種對關係的承諾,強調彼此的結合。但這兩人總是維持距離的戀愛,讓他看見赫雷米亞對愛情的另一種理解:透過不停地受阻、間隔,來不停激發情感的熱烈來焚燒自己,直到決定離世的60歲。
除了重新開始思考死亡對自己的意義,烏爾比諾也開始重新思考他和自己的妻子——費爾明娜.達薩的婚姻關係。而他驚訝甚至絕望地發現:
他們痛苦地證實了,在這麼多年的夫妻爭鬥中,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培養了仇恨……儘管現在他們老了,已經心平氣和,但還是注意不去提他,因為那剛剛癒合的傷口將會再次流血,彷如就發生在昨日。
這一點一滴的回憶,深深刻刻地刺痛了現在蒼老的他。並讓他這個原本視死亡為平凡的醫生產生了面對人生盡頭的無底絕望。而就在烏爾比諾回憶完婚姻的往事,試圖把樹上不停罵著他:「不知羞恥的傢伙!」的鸚鵡抓下來時,卻不幸失足摔死。
費爾明娜.達薩完全沒有料到丈夫會以這樣近乎一種「滑稽」的死法和她道別。雖然她強作鎮定,並說服自己生離死別是命運的必然,用不著太難過。可她卻傷心地發現自己很需要早已被自己厭煩的丈夫的陪伴。
或許真正的愛並不是一種幸福的給予和滿足,而是一種忍耐、共同承擔的痛苦所形塑的羈絆。
但故事到這裡才剛開始。達薩當初的初戀——阿里薩——在葬禮的那天向她告白,表示當初對她的愛仍未變。這大膽甚至極不禮的舉止,讓達薩當場將他轟了出去。但令她納悶而矛盾的是,她發現自己在悲傷時思念的人中,阿里薩的往事還比丈夫來得多。
故事急轉直下,開始講述達薩與阿里薩年輕時的相遇、熱戀。這部分大概也是《愛在瘟疫蔓延時》最少悲傷而最浪漫、熱情的情節。
裡面提到阿里薩在送信件時怎麼一見鍾情達薩的過程,以及兩人如何背著達薩的父親交往和被發現導致一陣長期的分離,最後因為阿里薩莽撞的舉止導致兩人猝不及防的分手過程。
分手後的兩人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達薩平淡地過著閨女生活。直到遇上現任丈夫烏爾比諾熱烈的追求。至於阿里薩,則陷入失意、空虛的日子。除了精神不寧,更常常不吃不喝,身體瘦弱。讓母親都以為他得了「霍亂」。
他的心中除了對達薩的朝思暮想,對其他事物都難以提起勁。心中的慾火更是無法抑制。使他不停地和各種女人交歡,但矛盾的是他的心中似乎永遠只有達薩,所以儘管結識了幾位對自己重要甚至深愛的女人,卻往往因為其他的因素無法在一起,總是面臨別離或死亡的命運。
你會發現馬奎斯在意的不只是愛情本身,而是想去詢問一段又一段的愛情,會如何影響人去面對下一段一段的愛情;以及一段一段的別離與死亡,會如何影響人面對下一段一段和別人的相遇。
同時也會注意到馬奎斯試圖讓我們明白,真正的愛讓人理解到分離並不表示兩人的心是遙遠的,相反地,分離讓人覺得彼此比實際上的距離更近,近到我們到哪都在想著彼此,彷彿見到鬼魂。正如阿里薩在每段留情裡都能看見達薩在自己心中的幻影,但同時他也很害怕看見她。
對達薩無盡的相思,是這一段段愛情的源頭。使阿里薩對達薩的愛情像是一場巨大的瘟疫。不停地傳染、散播在各個角落、各個不同的人物間,呼應了馬奎斯在書中寫下的話語:「在愛之中不停創造愛」。
米蘭.昆德拉曾提過,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是一種表現群體的文學,而不僅只是表現個體的現代主義文學。《愛在瘟疫蔓延時》同樣也是。
馬奎斯不要我們只注意書中阿里薩和達薩兩位主角,而是在描寫兩人的過往中,去看見那一時代愛情之於人們不同的意義。順便刻畫隱含在愛情背後,歷史命運的殘酷。
文末,當年老的阿里薩和達薩兩人最後重修舊好,以朋友的名義一起出船來趟河川旅行時……
阿里薩大吃一驚地發現,那些縱橫交錯的參天大樹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燒焦的平地、被輪船鍋爐耗盡的整片樹林的殘骸,以及被上帝遺棄的村莊的瓦礫……雖然戰爭已經結束,瘟疫也不再流行,但一具具腫脹的屍體還是源源不絕地飄過……而此時,只剩下荒蕪的大地上無邊的寂靜。
文中的馬格達萊納河(Río Magdalena),就是當初馬奎斯出生小鎮旁的大河,也是貫穿哥倫比亞最大的河川。但因為開發以及國內層出不窮的犯罪、社會問題,失去了生機盎然的一面。
這條河流的變化比喻的不只是拉丁美洲悲慘的命運,同時也是1985年年老的馬奎斯在寫作《愛在瘟疫蔓延時》時心中的唏噓,感嘆蒼老、光陰對個人與世界的殘酷。
一切彷彿都失去活力了,儘管戰爭還有瘟疫都已經過去,我們所剩下的卻也似乎只有那荒蕪的大地上無邊寂靜、對歲月變化無能為力的愛。
但即便如此,對馬奎斯而言,這或許也夠了。只要人們還願意在悔恨、蒼老中愛人,那麼即便人的結局是場災難,人們仍然能在晚年的愛裡找到超越愛情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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