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參加節目錄音,主持人拋出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看到你寫富豪與貴婦們的應對進退,他們的一句話或一個眼神是什麼意思,臨場這些動作甚至比一眨眼更短暫……你是如何捕捉到這些?如何培養觀察人的能力?」
幾經思考這個問題,我的結論是:寫作。
以純文字和讀者溝通的我,沒有聲音、表情、肢體動作的輔助,必須具體而微地用文字勾勒人物、情緒、細微動作、現場氛圍這些能牽動讀者五感的線索--設想讀者想看到什麼、該被暗示哪些資訊,必須精準、不能淪為流水帳,盡全力把那些橋段寫下來後,再把故事琢磨到「讀來有感」,寫作的刻意練習讓我逐漸懂得觀察。
觀察能力可以逐步培養,話說學生時代的我完全不懂得觀察,我說話做事都很直接,不隱藏自己的想法,覺得察言觀色虛偽,也曾以為一句話把別人嗆到灰溜溜地閉上嘴很厲害。
這種症頭只能說……年輕人終究還是年輕人,太衝動了。
嗆人好玩?白目當有趣? 被有毒人際關係耗竭心力的大學新鮮人時期
嗆中自有嗆中手,十七、八歲剛進入大學時,我遇到一位開口就是嘴砲、嗆人等級直逼航空母艦的同學,只要該同學現身,我就會被從頭嗆到腳,成績、外貌、穿著到假日怎麼安排時間都可以是話柄,例如我上課時習慣坐前排座位,航母嗆級同學就有話說了:「你成績這麼差,坐前排是有用嗎?」
「……就是成績差,經常聽不懂,所以坐前面比較好問助教問題。」我傻眼,大學生不是能自由決定要坐哪裡聽課,甚至要不要去上課,哪有以成績分座位區的道理?而且我上課時愛坐哪裡,關他什麼事?
被嗆的次數多了,沒有和航母嗆級同學選到同一堂課總讓我鬆一口氣;有些系上必修課採取大班制很少替代選擇,所以尋找位子時,我總是先確定前後左右沒有航母嗆級同學的身影,再把我的包包放到前排的座位區算是劃位,問題是對方也習慣坐前排,時不時湊到我旁邊,冷不防又會奚落我一番,我覺得頭痛,但選座位是個人自由,上課時無法迴避,下課後趕快抽身去社團排遣負能量。
刻意躲著航母嗆級同學避免被找碴,我把重心放到社團上,連帶也減少和系上同學相處的時間。大學第一年過去,我發現自己的人際圈幾乎都是從社團擴展,系上熟的朋友很少,我也努力了一番以對此釋懷--朋友需要經營,友誼不是強求來的,有人能夠理解自己就足夠了。
那時我想建立寫作的步調與習慣,開設了PTT2個版收錄生活隨筆,開放權限希望有更多同好能夠讀到我,沒想到這成為航母嗆級同學討戰的素材庫。
事情起於我在大學附近的星巴克寫作業,一抬頭瞥見斜前方有一位身姿修長的美女,美女入席不需要點餐,因為已有想搭訕的男性追上來問她想喝什麼、希望請她一杯飲料,聊聊她有無興趣前進演藝圈。
身為路人的我都察覺搭訕男的「試鏡機會、走秀工作」說詞空泛,想必美女也看出對方談工作是幌子,目的在索討她的聯絡方式,而她顯然對這種情況經驗豐富,當下並不點破,落落大方地讓搭訕男請了一杯咖啡,接著歡迎對方追蹤她的無名小站相簿,但沒給MSN或手機號碼,保護自己的個資也沒讓對方覺得碰一鼻子灰,搭訕男最後邀請美女一起共進晚餐,美女表示自己正在控制飲食,晚上有另外的行程,有機會來日再約。
我覺得美女的應對真是太厲害了,便在PTT2個版上記錄下現場側寫,而航母嗆級同學隔天上課時特別來堵我:「找美女要電話是搭訕,你知道找曉嫚要電話是什麼意思嗎?一句成語四個字喔~」
目睹對方賊兮兮的表情,我完全不想聽到答案,更想質問他處心積慮就是要找題目來嗆我是所謂何來:「……你什麼意思?」
「飢不擇食。」航母嗆級同學沒發現我的語氣有多冰冷,得意洋洋地說。
我當下錯愕地說不出話,一則生活隨筆,和誰基於什麼動機向我要聯絡方式,到底扯得上什麼邊?看來航母嗆級同學是白目當有趣習慣了,而他想對我人身攻擊完全是防不勝防,躲避沒有用、呆滯沒有用,這種有毒的人際關係完全激發了年輕氣盛的我的攻擊本能:一定要立刻吐槽回去,不把對方罵到啞口無言就輸了。
人身攻擊一時爽 爽到後來失去觀察大局和自我覺察的能力
即使我的敘事版本中,航母嗆級同學是一關很瞎的試煉,但看在周遭的人眼中,選擇逞口舌之快的我也很低能。
我很嚴肅地要航母嗆級同學別再拿我的外貌身材嚼舌根,卻被無視了。他得知我會與畫漫畫的同學交換看練習稿,又跑來無聊當有趣,「嘿嘿,曉嫚跟畫漫畫的同學抱在一起,猜一個地名。」
「不想理你。」我白眼都翻到後腦勺了。
「猜猜看嘛~很有趣喔,提醒你,那個地方在安徽省。」航母嗆級同學看我懶得理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就是安徽最大的城市--合肥啦!」
我氣得臉色發青,畫漫畫的同學也聽不下去,直接飆髒話:「靠北,你真的是爛死了。」
航母嗆及同學的白目事件不止以上,最過分的也不是以上--他曾經纏著我,要我送他生日禮物(當然我沒送);期中考前夕忽然以「有非常重要的急事需必須立刻溝通」為由,把我從圖書館挖出來,所謂的急事竟然是「陪他去百貨公司挑母親節禮物」,平常喜歡嘲笑我成績不行,那時卻說「經濟學這種東西隨便讀讀就會過了啦」這種幹話,我怒不可遏,但怒到極點完全詞窮,只能像跳針一樣反覆:「這關我什麼事?你媽的禮物到底關我什麼事?!」
現在我的歲數已經將近當年的一倍,回憶以上過往還是火氣和煩惡感驟升,為什麼老天要安排這種大白目出現在我的青春歲月啊?灑鹽驅邪啦撒鹽~
即使我的敘事版本中,航母嗆級同學是一關很瞎的試煉,但看在周遭的人眼中,選擇逞口舌之快、和他嗆來嗆去的我也很低能。
讓我意識到這個狀態的,是一位朋友與我相約在大學校園內吃飯聊天,好死不死遇上航母嗆級同學,果不其然他又與我鬥嘴了一輪,費了一番口舌打發他離開,朋友很驚恐地問我:「你平常都這樣講話嗎?」
「我沒……不對,我怎麼會這樣?!」
原本我想辯白自己只有對航母嗆級同學才會抓狂,卻赫然發現應該和朋友開心相處的時刻,我竟尖酸鄙薄上癮,只顧罵退航母嗆級同學,把朋友晾在一旁,朋友還要承擔我烏煙瘴氣的情緒。
那次經驗讓我體會到,很嗆並不值得驕傲,這種一對話就進入攻擊模式的狀態會上癮,反而讓我失去觀察他人與大局的能力,變成最破壞氣氛的大白目。
其實不必費力地去嗆對方,有更有力量的方法斬斷有害的人際關係。
書寫難堪的青春,面對更艱鉅的明天
在朋友驚恐的問話不久後,我將航母嗆級同學從通訊錄中封鎖刪除,直接告訴對方「不要再聯絡,在任何地方遇到都請不要跟我講話,我也不會再跟你講任何話」,一言以蔽之,就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絕交。
很令我意外的是,航母嗆級同學透過各種管道想道歉,表示他一有機會就拼命嗆我,是他想否認對我懷有好感,到後來嗆聲嗆上癮,變成大學生活不能缺少和我互嗆的這一塊。
可能有人能在嗆來嗆去的過程中撞出火花,但我不行,我不能承受先以剝削為樂、再一句「那些都是開玩笑的,其實是我彆扭轉不過來」就以為可以開脫的人,如果繼續放任對方模糊不清地踩線,那就是我喪失原則--自己的原則,由自己捍衛。
這段認真與人劃清界線的經驗,讓我明白了人希望獲得基本尊重時,必須有可捉摸的原則,還有一定不要做哪些事。
然而,要怎麼拿捏每一種關係都可以安穩,起碼不要失控呢?我在困惑中摸索多年,也幾度被人抓到可以情緒勒索的弱點,每次察覺這類利用總是不好受,不過成長哪有不痛的?
事隔多年重寫大學時的往事、寫怎麼開始觀察大局、寫如何切斷有害的人際關係來保護其他我真正在意的,其實心情上並不舒服,落筆時甚至感覺那些難堪的往昔凝聚成團,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指著我的鼻頭警告我:「不要寫、不要說、不要提已經過去的事情!」
日後我在工作場合交手過許多達官顯貴以及想求上位的政治人物,他們的城府深、手段多,航母嗆級同學與他們相比連一根毛線都不算,距離邪惡相差十萬八千里,充其量只是無謀和愚蠢,但我曾經被這種稱不上是壞人的人深深影響過,一度變成我自己鄙夷的樣貌。
不把這一切寫下來,恐怕有一天會遺忘。
往後的人生想必有更艱鉅的關卡,膝反射式的面對方式會重蹈覆轍,唯有把這些體悟訴諸文字,這也是青春歲月養成的寫作習慣留給我最好的禮物--留心去觀察眼前的人與事,練習更精準的應對進退,找到更好的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