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2/24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文學界的梵谷: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的書寫治療

  疫情當前,少了人與人的交流、接觸,多的是鎮日侷促在狹小的斗室,即使沒得肺炎,也悶出一堆心病!你知道中唐的柳宗元也跟你有同樣的困擾嗎?今日就讓我們來讀讀他的作品,告訴你如何解決這個毛病與症狀。

一、永恆的難題

  交往沒?結婚沒?生小孩沒?家人間的催促壓力是否讓你喘不過氣?為何冷戰?為何劈腿?為何不懂我?與另一伴間是否總有想說卻說不出口的情況?怎麼可以暗算我?又是我背黑鍋?竟然講我壞話?朋友間的交往算計,是不是讓你有苦難言?
  這是現代人所必須面對的永恆難題,且無所遁逃於天地間。
  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們可以求助身心科醫師、心理師、諮商師,但害怕被貼標籤;我們可以找親朋好友,把酒訴說,但恐懼秘密外洩;我們也可以上網交友,盡情談天說地,但擔心遇到詐騙。
  柳宗元也是,你所擔憂、害怕的,他都知道,甚至比你更慘。因為永貞革新失敗,被貶至偏僻的永州,擔任毫無實權的司馬,被貶官員們,不是被賜死,就是離奇死亡,噤若寒蟬,內心的苦痛無人能說。唐代沒有精神醫學,無法就診,沒有網路,無法網交,唯一依賴的親人,一個個在永州瘴癘之下死去。當年春風得意馬蹄輕,一日看盡長安花,酒肉朋友絡繹不絕,如今,門前冷落車馬稀,能離多遠就離多遠(OS:「這個衰鬼,離遠一點,我可不想這麼早死」),於是只好將滿腹的牢騷與不滿,訴諸文學創作,昇華成《永州八記》。
  晚明小品文集大成者張岱曾言「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柳宗元),近時袁中郎(袁宏道)。」柳宗元、袁宏道都是寫遊記的高手。然而對我來說,袁宏道的〈晚遊六橋待月記〉比較像是遊記,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遊記〉(《永州八記》的第一篇),則像書寫治療。 
  因此,讀這一篇〈始得西山宴遊記〉,不只可以窺見柳宗元的內心,更能爬梳其治癒的歷程,供我們參考。

二、書寫治療

  面對人生的挫折與困境,除了將這些負面情緒往肚子裡吞外,只能靠著書寫宣洩。在心理治療上,確實有所謂的「書寫治療」,Adam J. Jackson《拿起筆開始寫,你的人生就會改變》裡頭有關詹姆斯.潘貝克與珊卓拉.克勒爾.畢爾,兩位心理學家評估「書寫創傷經驗」對於當事人是否有所助益的研究:
  研究很快地發現表達性寫作似乎可以引起重大改變。學生在表達性寫作的活動之後,血壓、負面情緒與感受到壓力的生理徵兆,都有增加的趨勢。然而,這樣的現象在預期之中,因為他們正面臨受傷與失落的感受。   比較出乎意料的是,那些生理症狀很快就消失了!緊接而來的是真正的驚喜……參與表達性寫作活動的學生,在健康與幸福感方面都有顯著的進步。研究人員查看學生的病歷,並發現即使實驗結束6個月後,這群學生的健康狀況仍然持續好轉;相較之下,控制組的學生並未受到如此明顯的影響。
  可見藉由寫作確實可以有效改善心理與生理的症狀,書中也提到書寫過往的創傷經驗,對於人的免疫系統、自律神經系統,有正向的影響。此外,針對氣喘、類風濕性關節炎、囊性纖維化、愛滋病感染、慢性疾病,甚至癌症患者,也都會產生一定程度的正面效益。
  那麼,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是一篇成功的書寫治療嗎?

三、〈始得西山宴遊記〉裡的柳宗元有解脫嗎

  柳宗元登上西山後,從西山的高聳特立,體會到從高寧靜的自信,及忘懷得失的舒坦,心境上得到真正的超脫。這大概是我們對這篇文章的基本理解。

(一)傳統解釋
  傳統上會去比較第一段與第三段,針對「醉」、「歸」所展現的心情差異。第一段的「傾壺而醉」是一種失去理智,想以大把的酒精,藉酒消愁,無奈只能愁更愁,到頭來只有醉酒而沒有遠離現實,反觀第三段「引觴滿酌」,使用酒杯,使飲酒有所節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是大口狂灌,而是如同品嚐法式料理般,慢慢飲啜、品味,真正樂在其中。面對第一段的奇異山水,柳宗元只有「覺而起,起而歸」,巴不得趕快回家,然而第三段卻「猶不欲歸」,傳達了對西山的繾綣與眷戀。表面上來看,鬱悶似乎得到解脫。
  接著說明「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心神專注而形體束縛得到解脫,跟大自然融合為一,類似莊子:「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是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隨後老師就會補充,這種境界類似陶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李白:「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辛棄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
  可是,我們了解這些除了對考試有幫助外,對於人生似乎並無助益啊......

(二)我的看法
1.內容 
(1)短暫解脫
  我自己比較傾向用馬斯洛的「高峰經驗」來闡釋,可以跟「物我兩忘」的概念互補參照。依據台北大學教授許道然對高峰經驗的說明是:
  它是一種為時十分短暫的幸福、興奮、喜樂、充實、忘我、心醉神迷、心靈悸動的體驗和感受。例如,在欣賞日落、吟哦詩詞、品賞名畫、聆聽音樂或與愛侶漫步時,突然經驗到一種神入或忘我的境界。在此時,個人暫時跳離了小我,剎那間融入了真、善、美、聖的廣闊情境以及天人合一當中。馬斯洛認為高峰經驗比較常出現在自我實現者身上,但一般人在一生當中偶而也會體驗到這種無上喜悅的感受。
  注意到重點了嗎?
  「個人暫時跳離了小我,剎那間融入了真、善、美、聖的廣闊情境以及天人合一當中。」這是一種「暫時性」的現象。以跑步比賽來說,自己贏得勝利的那一剎那,有著無上的喜悅,頓時間彷彿失去自我,僅僅享受在那個情境氛圍中,無分你我、物我,拋棄一切個人榮辱得失。然而,過了一天後呢?是不是又「絢爛歸於平淡」?一切照舊,回歸現實。
  因此,要能持續物我兩忘,我想對一般人來說是有難度的,並不是每個凡人都能達到莊子那種一輩子的逍遙境界。柳宗元在西山的當下,確實超脫世俗,然而下一刻,回到住所,大概憤懣之情又會油然心生吧!
(2)自我揭露不足
  書寫治療有個重點,就是必須要坦誠無欺的面對自己,讓壓力透過文字抒發而出。可惜我們看〈始得西山宴遊記〉的柳宗元是壓抑的,是有所保留的。這部分必須透過比較,才得以發現。舉例來說,白居易〈琵琶行并序〉同樣為中唐貶謫文學代表作,他在第一句,就很坦然面對自己遭遇的困境:「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把貶官的官職、時間、地點,具體說明。柳宗元則是:「自余為僇人,居是州」,只說自己是罪人,但究竟所犯何罪?他不敢說因為永貞革新失敗的二王八司馬事件。用「居」不用「謫」,明明是貶謫,卻只說居(待著),而不強調謫(貶謫)。貶官的地點,竟然用代名詞「是」一語帶過,連永州兩個字都不提。可能因為「惴慄」,害怕再被迫害,但沒有完整自我揭露,是不爭的事實,也是無法超脫的關鍵。
2.形式
(1)用字
  柳宗元在用字上,情緒甚為強烈,「未、無、不」等否定詞不斷出現,例如:「無遠不到」、「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不與培塿為類」、「而莫得其涯」、「而不知其所窮」、「不知日之入」、「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等。可以看作是對自我的否定,或者對於現狀的不滿與排斥。
  此外,除了「高」、「深」、「遠」、「傾」等程度性的詞語外,「窮迴谿」、「窮山之高而止」、「而不知其所窮」,「窮」字反覆運用,情感上相當滿溢,外在推展到極致,他好像有點強迫症似的,想窮盡一切,當然也包括自己。
  我想這種措辭上的強烈,正是心中鬱悶之情,無法完全宣洩的最佳例證。讓人想起前幾年喧騰一時,林奕含遺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她雖然透過書寫、坦承、正視這段性侵的遭遇,然而細品其文字,多半負面,讓自己停在負向的惡性迴圈中,又文字的特性是可以反覆咀嚼、閱讀,當自我沒有強大的意志力,或者得到他人的正向引導,很容易深陷憂鬱的漩渦,無法抽離。不過,柳宗元與她不同之處,在於最後柳氏有轉念,以「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得到暫時紓解,林氏則無法正向書寫,因而使自身迷失在徬徨、無助之中。職是,一位最終走向自殺,一位得到文學的剎那救贖。
(2)色彩
  我們先看看同為遊記的〈晚遊六橋待月記〉,「綠煙紅霧」、「粉汗為雨」、「湖光染翠之工」,色調上不是紅,就是綠,相當豔麗。
  反觀柳宗元通篇的顏色詞,比較黯淡,例如:「蒼然暮色、與萬化冥合」,「蒼、暮、冥」都是較為晦暗的顏色,一如他此時此刻的情緒。
  再者,用語多冷冽,例如「縈青繚白」,「青」、「白」的色彩,與袁宏道「濃媚」、「豔冶」相比,顯得益發樸素。
  最後,欣賞的景色,袁宏道看的是「桃花」、「柳樹」、「月景」、「湖光山色的變化」,與常人無異。柳宗元看的卻是「幽泉怪石」、「迴溪」,都是些違反一般狀態的事物,詭譎怪異。
  柳宗元這種雅好歪曲、色調冷淡,讓我想起梵谷一幅描繪望出窗外景象的〈星夜〉。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他,筆觸強烈,以藍綠色系這種黯淡、高冷、憂鬱、陰沉的情緒為主軸,輔以黑色火舌般的柏樹,直上雲端,令人有不安,夜空、月亮是扭曲的、旋轉的,一如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底部的村落則以平直的粗線,呈現靜謐之感,與上半部粗獷彎曲的線條,形成明顯的對比與反差,體現出此刻畫家心中的躁動與孤獨。如果說梵谷是仰賴畫筆,畫出自己內心的情感,那麼柳宗元就是藉著文學之筆,書寫出自己的方寸之情,同樣的煩悶,同樣的寂寞,同樣的惴慄,同樣的不自在。
梵谷 星夜
梵谷 星夜
(3)人稱
  台師大心輔系金樹人教授提出「心理位移」一詞,意旨寫作時藉由人稱的轉換,跳脫自我的慣性思維,從不同面相省視自身、看待自己,是一種「完形心理學」的概念。有聽過「瞎子摸象」的故事嗎?一群瞎子摸著大象,有人說像耳朵,有人說像鼻子,有人說像眼睛......,每個人都說對了,但也說錯了,對的是說出大象的某個面向,錯的是都侷促一隅,唯有將這些破碎的形象拼湊起來,才是大象的完整形象。「心理位移」的寫作也是,通過不同人稱的變換書寫,理解不同角度下的自我。
  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自我的色彩相當濃烈,好不容易寫到客觀的景物,最後卻強調「皆我有也」,風景都是自己所觀覽過的。此外,就在大篇幅藉賓顯主烘托出西山的與眾不同、偉岸高聳、寬闊無際,卻又在最後補刀一句「與萬化冥合」,把自己跟西山繫聯起來。是以通篇第一人稱的走向,十分強烈,沒有稱謂的轉換(心理位移),因而較難帶來認知改變的效果,當下也許解脫,但長期仍囚困於貶謫的哀戚。
  張元祐心理師曾提出四個步驟,進行心理位移的書寫:
1.「我」位格:首先,按一般書寫慣例以第一人稱的「我」書寫當天或近期所面臨負向事件下的經驗。 2.「你」位格:寫完「我」之後,空一行,將主詞替換成第二人稱的「你」,以「你」作主詞繼續書寫同一事件。請勿直接以「複製」、「貼上」之編輯功能書寫。 3.「他」位格:寫完「你」後,再空一行,將主詞換成第三人稱的「他」,以「他」作主詞繼續書寫同一事件。請勿直接以「複製」、「貼上」之編輯功能書寫。 4.「再回到我」:請參與者寫下寫完上述「我」、「你」、「他」後再度以「我」作主詞,書寫當下的想法、感受。
  如果柳宗元能按圖索驥,進行上述步驟的書寫,或許心中鬱鬱之情便得以緩解,提升正向的自我療癒能力與情緒,甚至進一步認識真實的自我,我想對於未來的挫折與挑戰,應該可以更加從容自適。

四、結論

  本文以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為書寫治療的探討範圍,舉了林奕含、梵谷為失敗的例子,說明書寫治療上的限制與注意事項,最後提出「心理位移」的概念,權作書寫治療的解決之道,彌補隨意亂書、毫無章法的方式。
  下次,心裡不太舒坦時,或許可以試著寫作,自我坦承、恣意書寫,運用人稱的變化,帶出正向書寫的可能。我想,這或許可以提供給受疫情肆虐下的人們,一劑自我療癒的方式,一個認識自我的契機。
  在此,我們看見傳統貶謫文學的新風貌,也在閱讀經典選文之時,提供現代人一些得以反饋、化用的素養,這樣古文就離我們不再遙遠,不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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