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8/0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通往形而上的徑路:《心向群山》

  雖然山地面積佔有全國約70%,但台灣民眾對於本土山林卻是不太瞭解甚至是不太友善,對多數人(包括我)而言,對台灣群山想像是否僅止於觀光宣傳影片中的鳥瞰景緻,美是美矣,但終究僅供於遠端欣賞,將山林意義壓縮成一張張視覺審美圖樣。但誰都知道,山不僅僅是視覺的,它更是聽覺的、觸覺的、全幅感官浸淫以至於心靈衝擊,凌於懸空之中,我們無法實際深嗅到山野的呼吸。2019年10月21日,行政院舉行「向山致敬」記者會,調整了台灣的山林政策,包括山域全面開放、放低入山標準、修建山屋及失修道路等。此事最重要的意義在於扭轉民眾對於山的看法,原先的全面封鎖以杜絕救援責任,已轉為相關教育措施,使人被山之絕美吸引時,也同時教導山之險惡,需要負擔自身生命安全。
《心向群山:人類如何從畏懼高山,走到迷戀登山》(Mountains of the Mind: a History of a Fascination) /羅伯特‧麥克法倫 (Robert MacFarlane)著 /大家出版/ 林建興翻譯
《心向群山:人類如何從畏懼高山,走到迷戀登山》(Mountains of the Mind: a History of a Fascination) /羅伯特‧麥克法倫 (Robert MacFarlane)著 /大家出版/ 林建興翻譯
  但回過頭來,人為何會想攀登高山?或者說,山為何如此令人著迷、吸引人不斷群聚攀登?人面向山的關係由懼怕、猶疑、排斥開始編織,最終成就於壯美、感嘆或敬畏,在此發展過程中,山成了人面向的開闊鏡面,從中看見最純粹自身:於此種種,都可以在羅伯特.麥克法倫的《心向群山》尋到痕跡斑斕。此書讀來奇特,並不只是單純堆疊高山的歷史脈絡,僅填充各個資料年份裝備而已,它更近於面對山的文學書寫,除了援引歷史文獻,去重塑與補足過往群眾看待山的流變,更迷人之處在於,他多用隱喻筆法作結群山雋永,精準抓到登山每次險峻片刻之於人的震撼,譬若登高而來的生存恐懼、數萬年時光竟膠結在三釐米岩層中的暈眩、雪有千萬種溶解方式的驚嘆......凡此種種,他並非僅寫實際之山,而是人心中所投射出的想像群山,於焉高山不僅是空間中的巨人,亦在時間中偉岸聳立,更於人心靈中廣袤纏結。
  首章是〈著迷〉,作者困惑於這個非理性現象:如珠穆朗瑪峰那樣的高山,每年奪去數十人性命,幸運生還者,可能也會賠上幾根手指或腳趾頭,但為何還是有人奮不顧身的、每年劍指峰頂而去?這樣狂熱喜愛究竟從何而來?他以自身經驗述說,在其十二歲那年,首次在外祖父家看到那本《攻向聖母峰》,書中記載了1924年英國登山隊的攻頂計畫,總總細節化諸神秘老照片,不斷盤旋在他心中,包括最後被雲翳擋住的馬洛斯,他在即將登頂前失蹤,遺體在十數年之後被找到。在此之後,無論是身體上以腳掌為單位的旅程,或是在紙上行行記載關於山的一切,宛若某種天啓,莫名開啟了他對於山的傾慕。
  在時空間之外,山於人的心靈維度也掀起巨大漣漪。
  三世紀之前,人們將山視為地表上醜陋的地景,似身體上的瘤疣之屬,若有人選擇攀登則會被視為精神異常。直至18世紀下半葉,人們才開始為了生存以外的理由開始欣賞群山,也許需求來自於精神上,人們對日益都市化的地景產生厭煩,並執著於愈加蠻荒自然之體驗。作者指出在山景由厭惡至喜好的過程中,牽涉到的是人們看待「風景」的方式:「我們閱讀風景,或者換個說法,我們借助自己的經驗、記憶,以及我們共有的文化記憶,來理解風景的形式。」換言之,我們視山為風景,並不單純是岩石、植被、土丘等個體並置陳列,其中有賴摻雜屬於人的思想物件而建構起來。第二章《巨大的石頭書》則藉由人們探究山岳起源的種種假說,開啟了觀看山的時間維度。無論是災變論或漸成論,回望過程中時間都是由千萬年為單位,這是書中所言之暈眩一當人日常慣用的時間用語如小時、天或月受到挑戰,那是將億萬置於數十之前,質疑己身是渺小的,是轉瞬即逝的,所謂喪失尺度感的存在。
  在時空間之外,山於人的心靈維度也掀起巨大漣漪。在〈追逐恐懼〉一章中,他記述由柏克所提出的崇高(Sublime)概念,「指在混亂、激烈、巨大災變、宏偉規模和無規律中萌生的愉悅」,他將靜態文藝之美與此劃分,指出粗糙、巨闊且威脅的物事,有時亦能激發出人心中的美好感觸。此一基調解釋了十八世紀中後,世人對於嚴峻地形的冀求何其熱愛,當人們目睹峽谷邊緣時會臨淵而懼,懼怕墜落,懼怕毀滅,懼怕死亡。是以登山者作為尼采常用的譬喻之一,所代表即是對抗,在每一步看似簡單行走都關乎存在與否時,更能體會到人一撇一捺之脆弱,一失足便拆卸,於是每踏一步,都是自身本質的高度析分,分出什麼是生活雜質,什麼是生命本體。
  然山既帶給我們挑戰,它也同樣不吝嗇,給予登頂者最豐厚的獎賞,〈海拔、峰頂與視野〉提到「對高度的渴望,是人類共同的本能」,高度在眾多語彙中都與於較優越等意涵掛鉤,說明人們陶醉於高,有部分來自於優於平凡者的暗喻。在高山封頂除去競爭意味,它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喜悅之事,因爲在那裡物質與人類的關係會有更複雜的關係,如水常年為冰,堅硬銳利並不如平地輕柔易飲,陽光並不溫暖炙熱,那更相似於一種錯覺,風則開始有了輪廓,會在每次颳風是借粉塵冰屑現身......儼然是處新世界。
  「在晴朗的白天,唯一能夠限制你遠望的,是你視力的極限。否則你就是全景的、衛星的、可以看到一切的我」,觀看具有征服意念,那幾近於神的視角,在世界制高點中的自我得以是超越的,是膨脹的,無遠弗屆的;但這同時也是一種考驗,將自身拋擲到無法衡量的、極巨大的時空間之中,像窺探到不該窺探的角落,那裡有造物主正凝視著你。登山意義就此不斷建構與消融、在「希望與恐懼的節奏」之中,蜿蜒山徑遂從形而下通往形而上,那些崇高、壯闊、恐懼的筆畫,都是由滿地礫石、苔泥與冰雪所組成,你能從與山的親炙相處中,緩緩體驗到這些抽象詞彙如何鎔鑄成人的一切意義,而這正是山能教給我們的事情:它挑戰了人的健忘症,告訴你,世界有自己的節奏和秩序,山拓展、同時壓縮了個人的心境,也將感嘆驚奇能力的能力還諸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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