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老去後的芬芳，在波士頓

波士頓的櫻花要到五月初才會盛開。 雲安靜而緩慢地飄流著， 幾隻鴨子一邊優游自在的高聲啼叫， 一邊隨波逐流、穿過橋下往下游而去。 就像一群愉快嬉戲的小孩那樣。 接著前方迎面出現和我一樣拖著腳步跑來的中年跑者。 擦身而過時， 我們彼此露出會心的微笑， 輕輕舉起手打招呼。 ——村上春樹〈查爾斯河畔的小徑．波士頓〉出自《你說，寮國到底有什麼？》

2011年夏天，因工作前往美國波士頓，生活以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為核心，寄居在1961年建造的Tilton Hall宿舍，飲食在Dewick-MacPhie餐廳。 （註：屬於陪伴並照顧學生在美國生活的角色，至於課程規劃和旅程安排，則由專業從業人員負責）

宿舍房間有乳白色文化磚牆，木頭書桌、床架，以及闊大的鏡台。由於教師一人一房，原先容納二至四人的空間，頓然空蕩簡單；矮椅子上一只台灣帶來的小小鬧鐘，指針底奔跑如流，夜裡熄燈後，疾馳聲達達迴響在耳朵，依稀是我渴望離去的想像。但是當同事對台灣小吃開始思念蔓延，我還餐餐在白瓷盤上堆食物，並熱切底拍照記錄，關於瑪芬、法式吐司、鷹嘴豆、蔓越莓、亟清淡的咖啡。

波士頓日子給大小事填塞充滿，也說不來究竟豐富，或者疲倦？

返台後，旅途相片就歸檔沉寂了。許久後一天，在村上春樹散文集裡讀到，九○年代初他客座塔夫茨大學，每天進入校園研究室工作時總提着咖啡和一袋甜甜圈。彷彿一枚關鍵字的氧化還原，我陷溺的回憶從沾黏在毛玻璃上光影似的淒楚，瞬間變成透亮。塔夫茨大學所在地，麻州波士頓薩默維爾Somerville窄小流暢的街道、樸素保守的淡彩雙層樓房、一點點老鏽的地鐵站、夜晚霓紅閃爍的電影院，中心廣場旁不很多餐廳商店銀行牙科，少量的連鎖品牌，有CVS藥妝、Starbucks、J.P. Licks還有奶油味濃郁的Au Bon Pain、Dunkin’Dounts——村上必然走進這些小店鋪。點心櫃裡擺放各式菓霜甜甜圈，村上將揀起哪一個？他不是會猶豫再三的，如同精準而迷戀的書寫風格，專一純粹的詞彙，以及味覺。

不知道我是否曾與村上駐足在相同的點心櫃？印象中，波士頓大街上人車去來流動成背景，淡淡的、未完成的虛構感覺，一種新英格蘭小鎮氣息。

我並非村上春樹迷，卻是他和他的文字燃成爐火熊熊，使記憶的溫度遽然暖熱，那些波士頓生活因此進入詩，成為夏天老去後的獨特芬芳。

（茲筆記數則波士頓印象於此，以日期為序列） 之一：June 29 老派的博物館式浪漫 參觀哈佛大學自然史博物館Harvard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午後，師生同搭乘地鐵紅線至Harvard Square站，步行約十分鐘，看見一幢磚紅色建築即是。

從動物標本，到昆蟲、礦物；好奇怪學生時代半點兒不愛的，這一天各色各樣原始物種映入眼瞳時，卻驚訝牠底迷人。特別是化石，無論貝殼、魚、葉片，皆已褪去了所有色彩，剩下億年前單純的輪廓和印跡，細細凝睇竟如閱讀一篇篇鐫刻時間的碑文，深邃動人。化石色調單一，乍濃乍淡，像極了染布。過去不覺得染布漂亮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樸素之美應該是如此吧，內斂，低調，一股永遠不被釋放的巨大力量。另，玻璃櫃內一隻呈匍匐姿態的小老虎，最讓我流連。牠仍保有濃密細軟的厚毛皮，無辜好奇的眼神底下含藏了一大片草原心事，也許是天空的藍，或者春雨，花香。我和牠對視，彼此沉默無語，憂愁在空氣中輕微騷動，關於夢想和憐憫；我能不能夠就這樣坐下來在涼冷的地板上，不再離開。

學生只十五六歲，少數按耐不住博物館的靜態分類，開始扯淡好玩的，還有一二大膽者跑來問老師：「哪裡買可樂？」

學生大約不明白，他的話語正在打破老派的博物館式浪漫。青春正如此庸俗可愛，即使身處在連呼吸都顯得知性的哈佛大學城，青春依舊做自己左圖：

之二：June 30 金色五月花 一艘復刻版五月花號停泊在普利茅斯Plymouth碧綠海岸，我們登船觀看，船艙內外說不出的破舊灰暗，而窄仄的雙層空間，竟擁擠了一百三十七個移民和水手。不難想像當汗水、眼淚和耳語授受傳遍船艙時，人們的艱難考驗才開始。我踱步參觀，頻頻有逃走念頭，這會不會是五月花號要傳達的？寧可在一艘小小船楫上自治，也拒絕回到政治和宗教迫害的時代；抑或是這些人其實無路可退？

五月花號，1620年有一群試圖從英格蘭移居的外地的苦難人所搭乘之客船。

幸運的是，經過六十六天航行。五月花號平安抵達，人們換來了廣闊的美洲大陸，以及自由，儘管篳路藍縷之艱辛仍在道途另一端等待著。而令我驚喜莫過於發現船艙裡一張嬰兒搖床，彷彿黎明前的曙光，是哪一位勇敢女人，她懷抱生命而踏上征途呢？有否寫作者追蹤該名嬰兒的成長、奮鬥？如同紀錄下一段精彩曲折的美國歷史。

過去已逝，我們因遊覽玩耍而來到這裡， 一個多月後即將帶著景色印象和恁多伴手禮物離去。「美國」毋寧是記憶片段和新聞現場，然則波士頓旅程中為我們駕車的「孫先生」將留下來。他是旅行社特聘的司機，平日在紐約工作，這幾日在波士頓工作也戴著洋基隊棒球帽，在雙線道上與對向汽車交會時，駕駛們總怒目相對，甚至憤憤揮拳。他卻說：「沒事，沒事，就這頂棒球帽激怒了紅襪隊球迷！」

透過一頂棒球帽，看見兩座城市兩隊球迷的歷史心結，卻看不見戴帽人真正的歷史情懷。孫先生是臺灣外省人，如今落地美國，侃侃話題中有臺灣也有美國。我暈車症嚴重，搭車時連開口說話都無法，自然沒有太多機會交談，但一直記得某日天空藍藍的無垠，雲是團團棉花狀勾掛著，孫先生自言自語：「北平人如果望見這片天，必然歡喜稱是，有朵雲，朵雲哪，那襯著晴朗天空的朵雲，北平不容易看見哩。」

之三：July 1 賈桂琳和她的丈夫 美國總統甘迺迪博物館Museum John F.Kennedy Library臨波士頓南面港口獨立，其高闊漆白的建築語彙，沉默巨大，一如政治力量。

展覽動線亦整飭，共有民主黨大會、競選辦公室、古巴飛彈危機、太空計畫等等二十一間展廳；我印象深刻是十九號走廊。這裡有一座古舊電視機，時間停留在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螢幕裡一輛敞篷車在徐馳，民眾夾道歡呼，接著有無聲的槍響，後座的少婦賈桂琳忽然起身，轉身向護衛呼喊。那一瞬間，全世界都看見她站起來，而前一分鐘朝群眾揮手的政治家丈夫是永遠倒下去了。

記得十三歲時台灣電視台播放賈桂琳傳記影集，我按時收看，還與朋友熱烈討論。現在想想，那大概是我性別意識啟蒙和獨立人格的發生階段，乍然接觸到以「第一家庭」為背景的女子，她有女明星的美豔俗麗，更有古典的教養節制，遂投射於她有一種愛慕式情感，隱隱地仿效學習。二十年後，當我駐足在賈桂林所捐贈展示的禮服套裝旁，驀地發現，衣著下軀體不過三十一歲，巧合於我當下年齡。我尚窮於人際交接，她竟如何與時年六十六歲的蘇聯領導人赫魯雪夫、七十一歲的法國將軍戴高樂互動並取得信任喜愛？難怪白宮生活僅賈桂林六十五年人生之三年不到，卻被世人膨脹成一生一世，稱是「永遠的第一夫人」。

我少女時曾道德式討論：賈桂林為什麼改嫁給希臘船王歐那西斯？如今我釐清了，被這問題所困擾的並非賈桂琳，而是千千萬萬的提問者。

之四：July 2 “I HAVE SAMPLED THIS LIFT…” by Mark Twain 在美國，如果要拜訪馬克吐溫的故居，可以前往密蘇里州東北方密西西比河畔探看他少年時期居所、《湯姆歷險記》醞釀地；否則一如我們午後行程，抵達康州Connecticut哈特福Hartfort那兒矗立一座吐溫與妻子歐麗維亞女士親手打造的大屋 The Mark Twain House & Museum。

典型十九世紀末維多利亞式建築，它偌大且不規則的外觀，色澤以磚紅為主，再鑲嵌金紅和葡萄酒紅的花紋、雕飾，房子內外有許多精緻小角落，加上塔狀露台、魚鱗狀彩紋屋頂，優雅、氣派，卻也俗豔、溫暖。

站在它面前，疲倦如漣漪泛泛，我的靈魂有一點被喚醒了。

隨著導覽員逐一樓層介紹，令人顫抖的氣息也撲面而來。我多麼想奔跑起來啊！彷彿吐溫的三個女兒，在樓與樓之間與爭奪追逐，一會兒衝入玻璃花草房，一會兒撞上燒材的壁爐，而女僕正沿著牆壁書櫃給書一本本底撢。我喜歡參觀住家，無論簡陋或豪華，各色各樣的空格，總在參觀的片刻被想像所填滿。

最後來到吐溫寫作的房間，這裡有一張堅實的書桌、四壁圖書，以及寬大的撞球抬；不很嚴肅，反像是大亨抽雪笳而背景有爵士樂曲的休閒處。

其實，這裡並非吐溫終老之地。吐溫的兒子早夭，大女兒也在青春年華消逝，加之為維持家屋，耗費金錢甚盛，且數年間不當投資，讓他決定拋棄這一幢大屋，遠赴歐洲生活。今天我進入一棟房子，以想像的美好，支撐現實的哀愁，相似的重力點上，我突然有一點點明白為什麼吐溫說「最愉悅的莫過於成為小孩的一員」？因為他一無所有，除了童稚的心靈。

之五：July 3 溫柔大約翰 （部分內容屬於付費閱讀……）

之六：July 4 美國國慶日 （部分內容屬於付費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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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二圖：從波士頓市區保德信摩天大廈Prudential Tower鳥瞰波士頓市區，稠密繁華，古老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