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就像一把槌子,能夠擊碎人的靈魂
灌入心靈的雞湯,無論孩子是否接受,只要活在箱子裏,就能幸福揮霍,所謂正軌就是一切的圭臬,按著指標走,才能豐衣足食,軌道之外的生活,根本不叫生活;父母可是最懂孩子的人,父母的犧牲與奉獻,都是為了成就孩子,就算不被理解、看見,還是有它的道理,孩子不用學會飛翔,只要懂得依照指示來滑翔。至於自由意志,可是一個大麻煩,宛同從小就得割除的病菌──汙染幸福溫室的天真。
數十年前的經典之作,即使世代更迭,《楚門的世界》卻也越陳越香,電影主題一來在講虛擬與真實的糾葛不清;二來則是社會、父母的關心與期待,如何僵化、扭曲成困鎖人的鍊繩。為此,就算電影缺乏懸疑感的鋪陳,又或是緊繃人的力度,它打中的議題,仍是普世長存的人類現象,讓人共鳴,甚至啟動綿長的抵抗,好去扭轉、擺正長期失衡的自我認識與實踐。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從古至今,真實之於人,就像太陽之於草木,不僅奪其眼目,還讓人總是向其而生,落處於對立面的虛擬,則被視為缺陷、不道德或是邪惡。然而,即使真實更加討喜,依舊無法填滿人的匱乏,畢竟,現實化的真實,往往不如原本想像的完美。於是乎,我們開始堆砌虛擬的磚瓦,遁入文字的廣袤、網路的無垠,抑或夢景的輕靈,只為了逃離現實帶來的窒息。
說來奇怪,著迷於楚門秀的觀眾,可是活在被後世稱為黃金十年的九零年代,當時的美國不僅經濟水平上升、失業與犯罪率更還持續下降,光明冉冉,到底能有何不滿?甚至需要一齣「主打真實的實境秀」來清洗一身的烏雲?若想釐清觀眾的沉迷,我們得先拆解出實境秀販賣的真實,究竟是「特屬」於「誰」的真實。
楚門做為白人中產階級,有房有車有學歷,還有標緻的草皮,加上金髮碧眼的妻子,雖不完美,卻也應有盡有,就差一個孩子,即能完全相符社會對於美好的想像藍圖。由此可知,實境秀的真實,好比刻意挑選出來的形象代表,這樣的真實並不屬於夜班警衛、非裔家庭或是亞裔移民,甚者,單面向的真實論述與複製,巧妙剪除了社會的黑影、體制的不完美。
就像羅馬帝國曾用競技娛樂,蒙蔽民眾的雙眼,藉以確保政權,楚門秀的存在,除了歡愉之外,更還包含意識形態的構築,長達萬日的播放與觀賞,都將促使不符合楚門世界觀的現實缺漏,紛紛因為不被看見,滑坡成未曾存在;至此,被人忽略、拒絕的真實,好比激進人士的被害妄想,沒有任何參考價值,不值得人民、政府暫緩腳步。
某種程度,巨型之秀不只主宰人的視聽享受、情緒擺幅,還有所思、所想、所欲。
當然,僅靠一個實境秀,是無法促成社會信仰的建構,還要加上新自由主義的助力;猶同柏拉圖的洞見,楚門秀正如高貴的謊言,其欺騙的不只是楚門,還有觀眾,產出的除了娛樂,還有社會的維穩。具體而言,底層的人民,無論是勞工階級、低學歷者又或是走投無路的失業者,全都受困於頂端階級的謊言牢籠──努力必將帶來成功的真理暴政,好似人的成敗,僅跟付出有關,不受種族、性別、教育或資本的影響。
就此,看似經濟繁榮的美國,帳面數字底下的人,再辛苦滑水,恐怕近乎溺斃,正如《成功的反思》揭露出的真相,說好的機會平等,從來不等於結果平等,向上流動的觀點,雖像神話一般牢不可破,但階級的翻轉與流動,卻不一定總能開花結果。
矛盾的是,楚門秀又像為此存在的救贖,宛同撫慰人心的搖籃曲,讓人寄情於此,因著楚門的逃脫而振奮,擊潰體制的暢快,使人暫時忘卻生活的惆悵;誘人沉溺的微小美好,現代人稱為「小確幸」,恰如餵食靈魂的小零嘴,縱使填不飽內心的饑渴,卻能暫止住翻攪身心的焦躁,抑或是掩藏好不做自己的歉疚,甚者,像是一座避風港,為人推開相隨失敗而來的淒風苦雨;與其說觀眾想藉此獲得娛樂,不如說他們都希望藉此逃離「自己不夠成功」的事實。
只可惜,越是留戀楚門的世界,就越黏附於社會的期待,慢慢地,溫水煮青蛙,觀眾個個成了提線木偶,忘了自己為何而活,一股腦地竄入向上神話的故事中,好延長、實踐節目的欣喜與滿足。殊不知,套入劇本的自己扮演的可不是主角,就算賠上真實的自我,幸福的藍圖依然只是藍圖,夜夜伴人的夢景,則早就荒涼成廢墟。
為此,即使楚門秀輸出的價值觀使人痛苦,但它依然提供了一道窗口,其中的滿足,讓人難以放手,一夜又一夜,拉扯然後妥協,社會之我變得壯碩且失控,壓垮原初的感動與企求,本還飽滿生機的人格,一點一匙被挖空,僅剩軀殼的人終被社會重造、壓印成反射他者欲求與面容的鏡子,內在的火苗,則成了輝映勝利者之姿的燃材。
自古以來,無論膚色深淺,人類都有著自己的信仰,並且依循著信仰的框架來生活,即使理智還未開悟,有時盲從特定的操弄,卻也因為擁有重心而能穩固心靈,不用去經歷「實踐自由」所挾帶的荒蕪與無意義。至此,就算以現代的眼光看來,框架太過狹隘,但「逃避自由」就像人類的習性,只為求得安身立命的價值憑依。
換言之,相比自由,意義更受重視與喜愛,畢竟沒人喜歡自由背後的責任與折騰,才會陷入佛洛姆所說的順從危機──人們因應個體化的不安,紛紛從自主中出走,越活越僵化,固著於進步價值,原本的解放,又變成新的傳統,展開新的統治與極權。
也因此,科學價值的浪潮,不只驅趕走迷信,還讓人們失去集體性的情感依附,雖然科學與資本主義共謀出觀看世界的方法,但「人定勝天、努力必成」的思維,並無法套用到所有人身上。過往,我們還能歸咎於上天的旨意,或說命運的注定,現今,一切都被個人化、理智化,人過得不幸福,必然是個人的問題。就此,無法在遊戲規則中嚐到甜頭的人,就像流離失所的荒民,過得載浮載沉,卡在幸與不幸的夾縫之間。
故此,楚門秀這齣殘酷的節目能長存,不僅因為製作人的堅持,也因為它是掩蓋體制瑕疵的遮羞布──過度強調單一標準(努力與才能至上)文化的副產物。如今,雖然楚門秀落幕了,但只要世界沒有改變,它的接棒者遲早會出現,服膺著先輩的精神,再造出下一個維穩且能洩憤的節目,好讓整個社會不至於脫軌。
或許,被打壓數千年的理智思維,終能因應科學的發展,扳倒情感迷思的高牆,但一味地踐人心的非理性、信仰與不確定,反而會限縮種族的發展,又再次把路給走死。誠如榮格強調的,假若個體的夢想,全被廣告、媒體或教育給宰制,即使畫出再圓順的人生曲線,都不過是條束繩,使人沉淪於社會性自我的經營,活得像顆陀螺,依照著他人的期望在轉,直到力竭,才昏沈、蹣跚地一頭撞上泥濘。
更如《逃避自由》一書所言,資本主義大揮自由之旗,卻沒有貫徹解放的意志,各種媒體、教育與廣告瓜分了生活,不斷告訴我們該怎麼活,要成熟、有效率、有主見、有伴侶、懂理財,林林總總,看似繁茂,實際上都陳腔濫調;刨成碎屑的日常,喪失了結構,也剝奪了我們生為人的完整與主體性,久而久之,轟炸之下,人們漸漸忘了為何而出發,也忘了要怎麼回家,只記得要欲求外界所在乎、期許的要求。
當然,這並不代表人類應該走回頭路,無論是宗教迫害、恐怖主義、殖民戰爭,甚至種族屠殺,都一再提醒我們盲目信從極權體制、情感衝動的代價,正如佛洛姆這位心理學家強調的,重點在於找回內在的相信,藉以提升自由的品質;不再限縮自己成為他人的齒輪或是展示品,就不再止步於無助與虛無,無論鞭笞人心的典範,是獨裁的教旨、家族的盼望,還是資本的鴻溝,都將無法撼動內心的篤定。
最終,《楚門的世界》讓人明白,生命的意義不用「他者眼中的成功」來定義。
反過來說,假若有一股內在衝動,鼓譟著我們朝宗教虔誠、資本累積來前進,只要是在幸福的路徑上,並且出於積極的思量,就不會倒過來凌駕、奴役人。也因此,拉回現實,不用急著推翻宗教與資本主義的意義與存在,但要避免走上楚門的末路,社會也不需要更多的成功案例,抑或中國強調的狼性,而是沒有成功,彼此依然保持溫馴的接納之心。
結語
從小到大,不僅是楚門,真實世界的我們,也都活在一個喧囂、吵鬧的社會,連起步都還沒學會、熟練,就常常有熱心的聲音,要拐你朝著山頂飛;一路翻山越嶺,走得戰戰兢兢且跌跌撞撞,往往繞了好大一圈,回到原點才發現,朝朝暮暮最思念的還是原點,出發不過是為了尋回,這份喚醒靈魂的自由熱情。為此,就算繞圈子,結實出的圓,都將是這一路走來,最美的凝煉,內聚著每個旅人對於生命的肯定與相信。
全文圖片來源-派拉蒙影片
因應筆者受訓背景為社工與諮商心理研究所,撰寫上會以心理、社會、人文與哲學的觀點來延伸討論,若有興趣歡迎追蹤解影,解癮-影劇相談室或下方社群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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