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6|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陰鬱與朗亮的對照|談《挪威的森林》的直子與綠

(一)日本文壇傳奇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1949-,むらかみ はるき,Murakami Haruki)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戲劇系,長期接受歐美文化薰陶,1979年以第1部長篇小說《聽風的歌》獲得「群像新人賞」,此後筆耕不輟,文類包括小說、遊記、雜文等,亦從事美國小說譯介,被推舉為最具都市感受性、最能掌握時代特色與節奏感的作家。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於1987年出版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締造上下兩冊售出400萬本以上的暢銷紀錄,形成村上風潮,堪稱日本文壇傳奇。
一般認為,村上春樹作品傾向非現實性,他曾說「現代小說家必須多少超越現實主義」。不過,村上春樹強調,《挪威的森林》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或者是「成長小說」。跟村上春樹其他長篇作品相較,儘管部分章節,像是女主角直子棲身不出的深山療養院,猶如「完全的神話世界」或「徹底的黑暗角落」,依舊流露超自然的色彩,然整體言,與村上春樹其他充滿奇思妙想,可能有些晦澀的作品相較,《挪威的森林》應是容易看懂的戀愛小說。其中,關於兩位女主角「直子」與「綠」的人物塑造,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二)戀愛的糾葛
《挪威的森林》後記提到,此部小說是根據以前發表的短篇小說〈螢火蟲〉為底本,重新改寫、發展而成。村上原本打算寫一本輕快的戀愛小說,結果寫完後,就主題內涵而言,這卻是不「輕」的作品。主人翁渡邊37歲,在德國漢堡機場聽見披頭四名曲〈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頓時心情混亂,小說自此採第一人稱觀點,回憶起18年前,自己與「直子」和「綠」兩位女子交往的經過。
1969年,自關西上東京唸大學的渡邊,在東京街頭偶遇自殺去世的高中同學Kizuki的女友直子,兩人自然而然地開始交往,並於直子20歲生日那天晚上發生極親密關係,但直子隨即自渡邊身旁消失無蹤。原來直子擺脫不了青梅竹馬的男友Kizuki的死亡陰影,長期為精神病所擾,於是向大學辦理休學,去京都深山中的「阿美寮」專心養病。渡邊曾兩次去「阿美寮」探望直子,結識直子室友玲子姊,彼此間有坦白的深談。這同時,一起選修「戲劇史」的女同學「小林綠」,注意到我行我素、不人云亦云的渡邊,主動走入他的日常生活及感情世界,「綠」對渡邊心中另有一個「她」,耿耿於懷。「直子」和「綠」個性迥然不同,卻都吸引著渡邊,他處在兩人之間,這種三角關係令他懊惱。渡邊將感情的困擾與痛苦寫信告訴玲子姊,而直子全然不知情。未久,直子病情惡化,終於自殺了。渡邊無法接受此一殘酷事實,毫無目標地四處流浪一個月。回到東京,身穿直子衣服、猶如直子替身的玲子姊來訪,經過玲子姊的心理輔導與性的指引,起了救贖的作用,渡邊終於擺脫直子死亡的暗影,準備敞開心胸接納「綠」,揮別過往的一切,展開新生活。
(三)陰鬱悲觀的直子
直子個性悲觀、多愁善感,面對渡邊的追求,她一再強調自己是不完全的人,告訴渡邊:「我遠遠要比你所想像的更混亂哦。灰色、冰冷,而且混亂……」原來直子小學六年級秋天,樣樣出色、令她崇拜的姊姊才17歲,事先毫無徵兆,竟然在房內上吊自盡,而第1個發現姊姊屍體的正是直子,對她來說,這是空前的震撼與打擊,然後整整3天,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此一事件成為她一生的夢魘。其實,在《1973年的彈珠玩具》裏,就曾經出現故事主角的戀人「直子」,卻不幸自殺身亡。
此外,直子與Kizuki關係很特別,兩人從3歲開始就一起玩,長大後直子也把初吻獻給Kizuki,偏偏直子與Kizuki在一起時,私處完全不會濡濕,是以兩人之間無法有正常的性關係。直子跟Kizuki分不開,卻又欠缺安全感,必須處在渡邊與Kizuki之間才稍為感到安心與安全。未料Kizuki 17歲時竟也想不開而自殺,這跟姊姊之死一樣,再度嚴重打擊直子的心。此後,直子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2年後,直子在東京跟渡邊重逢,兩人走在一起,只是Kizuki死亡的陰影一直困擾著他們,直子甚至向渡邊坦白,跟他親熱時,心裏想著的卻是無端死去的Kizuki。她堅信自己是真心愛Kizuki的。在療養院,直子告訴來訪的渡邊:「我們全都是有某些地方扭曲,歪斜,不能順利游泳,會一直往下沉的人啊。我和Kizuki和玲子都是,全都是噢。為什麼你不去喜歡更正常的人呢?」直子說她並非不想跟渡邊在一起,只是還沒準備好。可悲的是,「不想再讓任何人擾亂」的直子,身心無法放鬆,病情日益嚴重,不得不離開療養院,到專門醫院接受治療,然而她終究步上姊姊和Kizuki的後塵,至死都未能準備好接納渡邊的感情。內心受傷的渡邊曾想到,直子恐怕不曾愛過他。豈不可悲!
(四)朗亮樂觀的小林綠
「綠」則是跟直子個性完全相反的女性,活潑、明朗、堅強、率直、幽默,是《挪威的森林》中難得帶給人快樂的角色。二人一動一靜,一明一暗,角色塑造色彩十分鮮明。
同樣面對至親的死亡,「綠」的表現跟直子全然不同。「綠」的母親因腦瘤住院一年半,嘗盡痛苦才告別人世,家裡耗盡財產,周圍的人也痛苦不堪;兩年後,「綠」的父親亦罹患腦瘤住院,還在上大學的「綠」與代為經營書店的姊姊輪流到醫院照料,備極辛勞,同病房的太太向前來幫忙看護的渡邊稱讚「綠」真是好女孩,說:「照顧她父親非常周到,又親切又溫柔,很細心,又堅強,而且長得漂亮。你可要好好珍惜喲。不能放掉噢。這樣的女孩太難得了。」面對人生的困境,「綠」毫無怨言,將生活中累積下來的壓力,以獨特的方式發洩出來,例如看色情電影、言語大膽、對自己的情慾毫不掩飾……等。父親死後,「綠」和姊姊因元氣全耗光了,眼淚流不出來,周圍的人在背後批評做女兒的冷淡、不孝,當然要假哭也可以,但忠於自己的「綠」絕不這麼做。
曾組樂團,彈吉他,喜歡爬樹的「綠」,不隨俗,討厭虛偽,她批判大學民謠社團的學長,討論時大家裝成一副很懂的樣子,使用艱難的詞彙,隨便賣弄一些好像很偉大的言詞就洋洋得意,其實心裏只想讓新入學的女生佩服,好把手伸進人家的裙子裏去。特別是她個性率直,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凡事單刀直入,不拖泥帶水,這是她最可愛之處。當她發現渡邊心不在焉,連她改變髮型都沒注意到,她寫信明白告訴他心中的不滿,並且拒絕繼續交往,直到她肯原諒他為止。原本「綠」另有交往者,當她發現自己喜歡跟渡邊在一起,比較愛渡邊,就跟男友攤牌而分手,渡邊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做?「綠」直截了當告訴渡邊:「當然是因為喜歡你勝過喜歡他啊。」渡邊心中尚有直子,「綠」表示可以體諒,也願意等他,但她說:「不過你要我的時候,只能要我一個。而且抱我的時候只能想我噢。」她要尋找的是,完全隨心所欲的愛情,一個能夠百分之百愛她的人。
當「綠」看到渡邊因為想著直子而無精打采,她從旁打氣,說只要把人生想成餅乾盒就好了,還進一步解釋道:「餅乾盒裏有各種餅乾,有你喜歡的也有你不太喜歡的,對嗎?如果你先把喜歡的一一吃掉了,那麼剩下來的就全是不喜歡的了。我覺得難過的時候每次都這麼想。現在如果把辛苦的先做完的話,以後就會比較輕鬆。」開朗的「綠」的確帶給渡邊活力與希望。後來,渡邊經歷直子死亡的低潮,不想跟Kizuki一樣,渡邊下決心堅強地活下去,打電話給自己深愛著的「綠」,表示想跟她見面,告訴她:「全世界除了妳之外我已經什麼都不要了。」電話那頭的「綠」在一陣沉默之後,並未拒絕,開口問:「你,現在在哪裡?」最後一刻,讀者都替渡邊和「綠」鬆了口氣。
(五)對比與救贖
村上春樹採對照手法,塑造《挪威的森林》兩個最重要的女性,直子是屬於抽象、出世、封閉、非社會化的角色,相反的,「綠」則具體、入世、開放、社會化。對什麼似乎都無所謂,親切體貼卻不能打從心底愛別人的渡邊,就在直子和「綠」之間游移,難以抉擇。文學結構主義者認為,象徵意義的產生,往往來自「區別」或「二元對立」,小說裡的「對立」會逐漸發展成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並左右其意義。《挪威的森林》的象徵性對立意義,顯然寓於直子和「綠」這兩個女性角色,藉此建構「抽象∕具體」、「出世∕入世」、「非社會化∕社會化」、「封閉∕開放」、「靜∕動」、「死∕生」、「悲觀∕樂觀」、「陰鬱∕朗亮」之對比,層次豐富多元,深具藝術性與美學結構,值得細細咀嚼品味。
當渡邊旅行歸來,決定選擇「綠」,表面上是光明的結局,渡邊似乎從「綠」那兒獲得了救贖,重新回到感情的以及社會的「正常軌道」,實則回到小說開頭,多年以後的渡邊,一個人在遙遠的異國機場,再度聽見直子最愛的歌曲〈挪威的森林〉,心中依然一片混亂,顯然渡邊並未因為選擇「綠」而找到苦悶生命的出口,他還是迷失於森林之中,不斷地追尋,懷著深深的孤獨感與失落感,這也正是村上春樹文學的基本主題,讓人不禁替直子、綠和渡邊的三角關係發出一聲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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