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烽火與流星》,燈火與燭光。這本書是討論梁朝文學史的一本好書。但是在談到書的內容之前,我們首先會問說:梁朝是什麼?為什麼我們要讀(或者只是聽過)他們?
2.
寫作,或更廣義的說「創作」,像是畫畫、譜曲、拍攝影片等等,是許多人的生活中完全不會出現的事。不過,這也並不是非常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事情;只要每天抽個十分鐘提筆寫日記,那也就是每天都在創作了。
有時候,我們會遇到這樣的事情:這件事,對別人來說可能沒什麼用處,沒什麼意義;但是,我卻想把它保存下來,就算是只給自己看也好。有一天還能再拿出來回味。
不過,在步調很匆忙的現代社會,這種作法常常會被人質疑:寫字,不是人人都會寫嗎?與其浪費時間在書寫,不如好好的學習新的技能來「精進」自己。但這樣的批評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在古代的中國,當文人吃飽飯沒事做,開始寫一篇與國家大事無關、只和自己的生活有關的文章時,當然也會有人質疑他:你是領政府的薪水過活的,怎麼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上?
這樣的批評,也未必完全沒有道理。不過,我們也該想想另一件事:如果一個人只在公眾領域活動,卻沒有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或者說,它必須掩蓋自己的私人空間,除非掰一個「對國家人民有益」的理由,否則不能夠向別人展示自己的私人生活。這是一個能快樂過活的社會嗎?
3.
梁朝,就是一個文人終於下定決心,公開發表一些「沒用」的詩的時代。也就是說,他們開始能公開肯定「私人生活」的價值:有些事,對別人不重要,對社會不重要;要是換一個人在我的位置上生活,他可能也覺得可有可無。但是,這件事卻對我很重要;我甚至願意用文字把它記錄下來,以至於它可能流傳到別人手中成為我的把柄。
不過,在梁朝之前,中國已經有一段蠻長的歷史和傳統;梁朝人怎麼會突然有這麼「創新」的想法?這件事說也奇怪,竟然跟佛教有關。所以我們就先來看一首與「佛」完全無關的詩:
織成屏風銀屈膝,朱脣玉面燈前出。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
在屏風的對面,與作者有約的女人出現了。他們互相對視,眼中遺忘了整個世界。越來越靠近,甚至感覺得到另一個人的呼吸。於是詩就被一個反問句終止了:「誰能含羞不自前?」時間持續向前進,詩與記錄卻停留在反問的那一刻。
這首詩的作者蕭綱,是梁武帝的兒子,後來更成為王位繼承人。像這樣的人不操心國家大事,還沾沾自喜的把某次幽會的經歷記錄下來,真可謂是驚世駭俗了。不過,他怎麼會有膽量冒犯從周朝、漢朝、晉朝一路傳承下來的中國傳統呢?這就是「佛教」傳入中國後,一個意想不到的影響!
原來,佛教說「萬法皆空」,也就是:一切存在物都無法保持自己的存在。這聽起來非常消極。但是,我們可以思考一下,這個想法在生活中會發揮的影響:我們本來,常常是為了達成一件事,而去做另外一件事。為了拿到薪水,而上班;為了買想吃的東西,而拿薪水;為了讓心情快樂,而買想吃的東西等等。但是,如果現在有一個佛教徒、或是一個被佛教觀念影響的人出現了,他說:「一切存在物都無法保持自己的存在。」不管是我們想要達到的目標,或是我們正在做的行動,都沒有絕對的、長久的意義。
到目前為止,這聽起來還是非常消極;不過,我們其實可以再換個說法:「都無法保持自己的存在」;其實不就是,「長久看來,都一樣」嗎?在我們的人生中,我們常常為了未來的目標,而進行現在的工作。因為我們覺得未來更重要,所以要犧牲當下的辛勞去達成。但是,如果有人認為:未來的目標與現在所做的事「長久看來,都一樣」;那他很可能就不會再為了未來而犧牲現在。也就是說,他可以從自己原本設定的目標退開一步,站遠一點,去想想看「現在」還有沒有其他可能的生活方式。
4.
透過了一條這麼迂迴的道路,梁朝人建立了一種新的觀念:現在,就是我們的生命。不為了國家,不為了社會,不為了某個更偉大的目標;也不須要透過它們,讓我們珍視私人生活的心情合理化。
不為了什麼,「現在」本身就有價值。即使「萬法皆空」;但至少,「現在」和其他的一切事情在價值上是平等的。
就算知道明天會死,也沒有人會趕在今天上吊吧?
——安里アサト:《86—不存在的戰區—》
參考文獻
田曉菲:《烽火與流星:蕭梁王朝的文學與文化》
宇文所安:〈機智與私人生活〉。《中國「中世紀」的終結:中唐文學文化論集》,陳引馳、陳磊譯
安里アサト:《86—不存在的戰區—》。李俊增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