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9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釀專訪|金馬 58|但你要給它時間。──專訪《美國女孩》導演阮鳳儀

憑藉《美國女孩》拿下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阮鳳儀,一夕之間成了台灣影迷的新偶像。她說起話來聰慧、大方又帶著點孩子氣,的確有幾分天才少女的味道。然而聊完一個時辰,我想為這故事下的標題,卻是「沈澱」兩個字。
是時間的沉澱,技藝的沉澱,以及親情重置後的安頓感,讓《美國女孩》長成現在的樣子。而比起鋒芒畢露和「一夕之間」的戲劇性,這部片叫人驚喜的,是真誠、準確與節制。
《美國女孩》動人,因為阮鳳儀不只是導演,更是一個姊姊,一個女兒。
導演阮鳳儀:濃縮汁不要摻水
「比起指導者,更接近照顧者」──這是導演阮鳳儀給我的第一印象。
就讀 AFI(American Film Institute,美國電影學院)的她,受的是美國西岸相對工業化的訓練,除了時時把觀眾放在心上,在現場更要關照演員:「我們的教育是,導演一定要站在攝影機旁邊,讓演員看得到你。」這個「在場」不是為了督軍,而是提供安定感:「所以我導戲常坐在她旁邊,先試著看到她所看的,在心裡演她的角色。」
她口中的「她」,自然是《美國女孩》的寶貝,十五歲的金馬獎最佳新演員方郁婷。阮鳳儀給她完整劇本,一場場請她解讀,再來回釋疑:「像是為何對媽媽說出那麼惡劣的話,或是對死亡的恐懼等等,比較難理解的,一步步陪她摸索。」
這些摸索,上承阮鳳儀的來時路:三年前拍短片《姊姊》,她就發現一旦取得小女孩的信任,到現場會越來越好。「跟素人合作最重要的是:導戲的指令要極簡,而且精準。最怕你解釋太多,就像把濃縮汁一直灌水,非專業的演員會抓不到重點。」而郁婷是很好的 listener,能「把耳朵打開」,抓住導演的語氣和用詞。「我則需要是很好的觀察者,從排演就一直觀察她的狀態,或有什麼障礙。」
當她觀察到方郁婷──或任何一個演員──哪一句台詞比較卡,或走位不舒服,就馬上改。「我的工作就是不斷排除她的障礙。」這個「什麼都能改」,讓我想到賓哥在《乘著光影旅行》裡形容和侯導合作,也是什麼都可以改,賓哥說:「我們拍戲,天天是好天。」
而阮鳳儀的說法是:「其實只要掌握到戲的核心,這些都是枝微末節的事情。」
當然,臨場改戲要不淪為任性,除了導演得充分準備,還需要一些助力。她說回美國的經驗:「在 LA,場記是高度專業的,跟導演密不可分,但在台灣常常是入門的位置。尤其我要隨時改戲,更需要場記幫我 track。我很感謝他們這次找了 Ivy(陳鈺臻),我們緊密到都是一起看 mo(螢幕),有時候我甚至會問她:我覺得這裡不自然,你覺得怎辦?」她也會問演員:剛剛這裡不太對,你覺得怎辦?「我不認為我應該要永遠有答案──或應該說,我不想假裝永遠有答案。有時候把問題拋回去大家一起想,能得到更好的解答。」
這是導演阮鳳儀的自視:不必端出上位的姿態,就連和劇組的距離,也異於台灣習慣:「一般都覺得導演要看大 mo(通常較遠、甚至在另一個房間),但我都是看小 mo 或攝影機的 mo,大家就會有點緊張,為什麼導演要一直擠過來(笑)!像房間裡的戲已經很擠很擠,他們說導演可以出去嗎?但我一出去,演員的戲就開始往下掉,我就說不管我要進來!你們就誰出去,我拿 boom 都可以!(大笑)」
姊姊阮鳳儀:對你好九十九次,還是不夠
《美國女孩》的情節引擎,繫在兩姐妹身上。三年前,我在女性影展初審看過《姊姊》,如今再遇《美國女孩》,令我大驚的是:兩片中的姐妹儼然是同一對靈魂。但戲外的小演員,明明是截然不同的背景和文化經驗,尤其兩人互動的 dynamic:倔將又彆扭的姊姊,與活潑又相較沒有「適應」之難的妹妹;妹妹都有一種柔軟,明明被姊姊(的彆扭)欺負了,卻都會自己示好、求和,更讓人心疼。
我問,這想必來自你自己的姐妹關係吧?
「當然是。」阮鳳儀說。這題讓她審視了自己的經驗:「我覺得妹妹代表一股、混雜著崇拜和渴望的『不論怎樣我都愛你』,她隨時都 ready 要去接收和給予這個愛,所以在衝突裡,那樣的渴望會大於要去介意。」在電影最後,這樣的愛帶來了和解:「她是把所有人兜在一起的關鍵。」
當然,這樣的設計背後,也有戲劇性考量。「芳儀這麼倔將、嘴巴這麼硬,她比較柔軟的內心話要怎麼自然地講出來?我就把它分給妹妹。」她掀開令我意外的謎底:「比如燒紙錢那場戲,外公拿不到錢,那其實是我說過的話,但放在故事裡不適合,我就把跟媽媽之間比較溫柔的經驗分給妹妹。」
身為姊姊的不懂事,阮鳳儀自己也看得透徹:「其實人性就是這樣,一個人可能對你好九十九次,但只要一次對你很壞,他在你心中又很重,你就會永遠記得。在芳儀那個年紀,加上癌症與死亡,那個陰影就不斷被放大放大⋯⋯」她接著笑說,妹妹的個性可能又相反,是放大了姊姊對她的好,「所以欺負她九十九次,都不會記得!(大笑)」
女兒阮鳳儀:心裡話都在馬桶上
當然,每一個姊姊,都先是一個女兒。《美國女孩》的內在張力不只是姐妹相斥相持,更是母女關係的迴旋。這對母女不只是照顧者/被照顧者的對位,與成長/老去的逆行,還摻雜了「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帶我去」的質問。「媽媽一直記得我小時候問她:『你是把我們當植物嗎?就算是植物,你把一棵樹從 A 搬到 B 再從 B 搬到 A,它也都死了!』(笑)」
小小年紀,世界的模樣和自我認同被一再重置(reset),再覆蓋死亡的焦慮──這對母女不只被迫成為對方生活的重心,還不知道拿對方怎辦。這個「怎麼辦」正是《美國女孩》的骨幹。但我接著問「後來」──後來,不只是和解,還要彼此找到新的定位吧?
「為什麼母女會有這麼多衝突,因為媽媽把小孩視作身體的延伸,但她又控制不住這東西,所以覺得很挫敗。這種連體感和缺乏距離,是很多衝突的來源。但我媽媽今年六十五歲了,她比較放得開,我也比較成熟了,了解她有時候說的話底下是什麼意思──距離拉開,兩個人反而比較能和平相處。」
我聽完正要開口,她眼睛一亮又說:「還有一個關鍵我想到了!因為我爸爸年紀也大了,過去這一年因為疫情,我們都被關在家裡,他們夫妻的關係反而更緊密,媽媽找回爸爸對她的愛,她就沒有那麼依賴孩子了。」阮鳳儀說起高中時,「我有一次就領悟了,寫了一封 email 給(在外地工作的)爸爸,說你叫我們照顧好媽媽的情緒,我們可以『盡量』,但是你做的一分、我們得做十分──你只要做一分,我們就可以少做那麼多事情!」
接著,阮鳳儀說了那天下午最生動的一幅景象:「我跟我媽很多重要的對話都是在浴室講的。我們家女生最喜歡有人在洗澡,另一個就坐在馬桶上講話,洗澡的時候大家都比較坦承、或是放鬆,因為你不是看著對方,另一個人在洗澡也不能出來打你或是罵你(笑)⋯⋯真的好多重要的對話都是。浴室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對話場域。」
這是為何,《姊姊》的結尾是兩姐妹在浴缸裡和解的彩虹。「到現在都一樣,有時候還會三個人:我媽在洗澡,我跟我妹一個在化妝一個在馬桶上,一起罵把拔這樣。其實我很想拍這個感覺。」
長大的阮鳳儀:有些事,自己會解決自己
今年三十一歲的阮鳳儀,「台灣—美國—台灣」的折返已經跑了兩趟,似乎一直在適應,一直在經歷某種孤獨和(被動的)融入。我問到現在,仍會覺得難嗎?「當然,每一次都還是。雖然現在會覺得,什麼事情都應該嘗試看看,但又會有一定的自尊心去阻止自己做到什麼程度。要怎麼適應一個新環境、但不去改變自己是誰?我一直在拿捏這個分寸。」
長大後的阮鳳儀,說話反應很快,但內在感覺很篤定。「其實我以前跟芳儀一樣,是個莽撞的人,非常情緒化,我們說『wears her heart on her sleeve』──永遠讓人家知道你在想什麼,因為那時內心的聲音太吵、太亂了,光是被那聲音牽著走。現在比較大了,心也比較安靜,就會是比較好的 listener,聽得懂別人的語調和真正的心意,再去回應。」
加上碩班受了導演訓練,被同學「折磨掉稜稜角角之後(笑)」,就比較圓融。「剛開始你會以為 leadership(領導)是 control(控制),但漸漸地會找到一種 soft leadership,發現其實身段柔軟以及耐心,可以解決很多問題。以前我會很急,看到問題就想解決,現在明白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時間,有些問題會自己解決它自己。」
她說過去的自己就像芳儀(again),不能解決的事還是一直糾結:「我不能阻止媽媽死掉,沒辦法打工存錢買機票,但又覺得必須做什麼,就生氣,對自己感到憤怒,那股氣再發在最親近的人身上。現在則是:如果一件事靠努力可以有不一樣的結果,那我一定會努力,但如果已經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我就不去想它了。」
這樣的成長,以及轉化當初的心結成一部作品,我問:會不會(很俗套地)覺得,「感謝」有那段經歷?
「它就是一個發生過的事實,成為了今天的我,如果不是這樣,會不會更好不知道,會不會更壞也不知道。我覺得該發生的就是發生了沒辦法,該浪費的時間就是會被浪費,只能正面地體驗它。」──說出這麼正能量的話,她自己都笑了,趕緊補充:「盡量啦!」
但你要給它時間
訪談尾聲,我們聊起彼此都愛的是枝裕和,她說拍《姊姊》時重看《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拍《美國女孩》則是《橫山家之味》。「我一直搞不清楚那個後勁到底哪來的,直到讀到他(是枝)自己形容,這部片是在講『恨』跟『怨』,講媽媽(樹木希林)的怨如何用各種迂迴的方式,被包裝、表達出來。」同樣地在《美國女孩》,愛之下也有怨,有痛楚跟氣憤。「我記得我國中一直很憤怒,但我們看很多成長故事,男孩的憤怒會用踢東西、打架、翹課逃學去表達,我也有很多 anger,可是我不會去做這些。這就讓我想到是枝裕和。」
是了。或許多年之後,當初的憤怒結晶、被煉化成一部作品,這次不是愛被扭曲成了恨,而是恨底下的愛,終於得到還原。我最後問:現在這時代資訊爆炸、眾聲喧嘩,即使隔了半個地球也只要一彈指就能「見面」,會不會覺得心裡很難安靜?阮鳳儀的回答帶著俏皮:「我反而覺得是門檻變低了,因為時代是躁進的,只要能靜得下來,你就可以完成別人完成不了的事情。我覺得啦!哈哈。」
畢竟《美國女孩》正是一部「靜了下來」,才終於能說的故事。當怨與恨漸漸被風化,原先被遮掩的,仍然在那,護著植物們的根。恨已落土,長出了愛。
但你要給它時間。
採訪、撰稿:張硯拓 攝影:ioauue 場地提供:瀚寓酒店 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

後記 #1:愛哭女孩阮鳳儀
阮鳳儀和妹妹其實只差一歲,當我問:會怎麼定義姐妹關係?她是這樣說的:「妹妹就是永遠沒辦法切割的、自己的一部分,也是跟自己分享最多的人。」
我說在戲劇裡,好像不常看到姐妹關係,或就算有,也多是已經長大成人的,她秒答「有啊,《Frozen(冰雪奇緣)》就是」──對耶超合理的!──「我看《Frozen》是淚流滿面啊!我覺得它有掌握到,它的妹妹對姊姊就是一種崇拜和愛。」(下次得獎是不是該在台上來一段〈Let It Go〉?)
後記 #2:中文系女孩阮鳳儀
關於當年的「怒氣」案例,在我問起為什麼讀中文系的時候意外揭露:「高中的時候,我們班對老師的上課方式有意見,大家明明講好了,結果投票那天所有人因為怕老師都跑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被老師記過。我就覺得『你們這些沒有骨氣的人!就我最有骨氣!』後來就跟全班都槓上,不跟他們講話──從那時候開始我的國文就大爆發,作文變超好,因為心裡有一股怨氣,覺得每一個古人發的怨氣我都懂!我也懷才不遇!後來就去念中文系了。」(欸等等,這樣選系真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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