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爸爸,妹妹說您好幾次問起,我都這麼老了,跑來大陸念書幹什麼?難道畢了業想當大學教授嗎?
哈哈,爸爸,您大概不知道現在博士的行情。即便放洋回去,而且拿的是亮晶晶的金牌名校學位,大學教職也未必有分。不只是臺灣,全世界都一樣,博士滿街跑,一點也不稀罕呀!
來念書作啥哩?說實話,來北京讀書可不是女兒的期待,是我們天帝教首席使者李子弋教授的。專攻國際戰略的李教授一心指望女兒往學術之路前進,取得博士學位之後好為中華文化發聲。可碰到女兒這種自視不高的個性,根本不覺得當一輩子中學老師有什麼遺憾,更何況在文華高中又是如魚得水。所以一開始就是他在前頭拉,不時還得跑到後頭不停推推推。果然是「天道酬勤」,老人家既推且拉久了,我這頭蠻牛從老大不情願到慢慢被「洗腦」,書當然可以自己讀,但北大的金字招牌的確可以為日後的行道加分;再說,專心當學生也挺幸福的,那就聽老先生的話乖乖來吧。
不過,真來到北大,和原先的祈願不無出入。
學生當然有學生的單純與快樂。十一長假時,在聯通宿舍與校園的天橋上遇見班上的王君,騎著腳踏車,後面載著一個女生,大概是他老婆,少了一般情侶那種親熱勁兒。坐後座可能不是很舒服,女生只是端端正正地坐著,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倒是王君,臉上露出難得的青春氣息,真可愛!
王君平日西裝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平常在課室出現,特別顯眼,存在感特強。開班會時我才知道他原來是同班同學,年「僅」三十五、六(我本來以為他五十多歲了☺),是上市公司的老闆,家在上海,有一兒一女,打拚事業有年之後,想回校園充電──這是班會對大眾公開的版本。上課的路上巧遇,他特別強調是衝著國際知名學者杜維明先生的魅力來的。
學生常被冠上「窮」的稱號。不過世易時移,北大學生普遍不窮,光看穿著或配件就知道,iphone、蘋果筆電出現的頻率遠高過女兒的想像。倒是女兒,明明還有先前當老師留下的底,現在開支很明顯往學生的身分傾斜,省吃儉用,花費可「摳」得很囉!吃飯吃食堂,外出要嘛坐公交,要嘛坐地鐵,不然就步行或騎腳踏車,非常環保。在臺灣一個人開車上下班,罪惡感特強,現在改換方式,快樂得不得了。不過騎車或步行最大的快樂,其實是來自北大校園,處處花葉扶疏,綠蔭森森,行進變成莫大的享受。
來北大念書前,想像中最難克服的大概是公共澡堂了。什麼意思呢?大家裸裎相見。進了澡堂先領鑰匙,再到更衣室把所有衣物塞進置物櫃──意思就是先脫個精光,再拎著小浴籃進淋浴間。一間大淋浴間裡貼著兩牆隔成十間小浴室,浴室除了左右兩張陽春隔板,背後是空空如也,真的是「門兒都沒有」!
從更衣室裸身走到淋浴間的那段路程,曾經在想像裡被無限地放大拉長,再憑空加上許多臉紅外加心跳加速的驚嘆號。所以報到頭一天,我就以出門前洗過澡,而且還沒拿到浴卡當藉口,躲過公共澡堂之「劫」。可大熱天的,北京雖乾,相較臺灣有「汗」如春夢了無痕的好處,不洗澡還是渾身不對勁,第二天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公共澡堂的初體驗從頭到尾只是埋頭苦幹,除了快速更衣,還包括快速包上浴巾,快速衝向澡間,再快速洗完。可偶而抬眼,眾家妹妹不但「坦然」自在,洗完澡回到更衣室光著身子就拿起手機聊天,女兒包裹的浴巾反而變成特立獨行的標記──先前就聽說有臺灣女生受不了這種公開示眾的「酷刑」,自備浴簾,結果在學生論壇被取了「浴簾姊」的綽號──第二次再去,只好以拋頭顱灑熱血的心情豁出去了。
這種「入境隨俗」對女兒終究是莫大的處罰,應變之方是衝向最靠近更衣室的淋浴間,再以戰鬥澡的速度急急作結。因為實在迅速得驚人,有一天有個工作人員忍不住就講了:「妳洗這麼快啊!」
「妳洗這麼快啊!」言外之意大概就是「妳到底有沒有洗啊?」我只好訕訕地回說:「哎呀,我怕冷,澡堂冷得很!」這也是實話,不過,更真實的因由根本不是這個。
在北大當學生有什麼好處呢?除了公共澡堂這個壞處之外,好處倒是不少。比如說,北大博士班實施全面獎學金制,基本上不須繳學費,每個月依獎學金等級不同,發給一到二千塊人民幣的生活津貼。臺灣學生在這兒,既比照國民待遇有獎學金可領,又不須上本地生必修的政治課。有幾位同學問我政治課分在哪一班,一聽我回說根本不必上,個個艷羨不已!
躲在隔音超差的學生宿舍讀書,的確有「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之感;不過女兒多少有點道家傾向,對於「家事國事天下事」倒沒有「事事關心」。別說國事,像女兒這種駝鳥心態,常常會想,就算是最貼身的家事,女兒也未必關心得了,遠水反正救不了近火!如此心態多半也因為女兒活到半百,經歷了種種生離死別之後,迫不得已養出的淡定,或者說是無情吧。不過說實話,家事女兒未必放得下,倒是臺灣的國事,遠離了報紙媒體之後,一時不聽不聞,因此不瞋不喜倒也不壞。
說了當學生的不少好處,但最本質的問題是,學生最本分的學習究竟如何呢?
先前就在北大上過好些課,總體欠佳,但對某些老師的評價極好。不過,還是老話,世易時移,如今的觀感又不同了。
有些老師擺明了是拿生平的學術根柢來上課,課前全無準備,於是上課像漫談。當然,敢如此率性而為的老師畢竟有幾十年積累的底子,內容還是比一般談話性節目好得太多。問題是這是研究生課程,弄到像記者會總讓女兒若有所失。還有來念論文的,論文雖然寫的不差,但這樣上課──難怪有人立志當大學教授,這種教學法到中小學課堂去,學生不把教室掀翻才是怪事!
另一種是討論課程。理想的設計,課堂的腦力激蕩應該可以激出許多智慧的火花,不過到目前為止,女兒看到的多半是很不樂見的擦槍走火。有些同學擺明是標新立異,或許自認卓然不群,可女兒有時真覺得這種無知的膽大真教人消受不起。少數明明是半瓶醋,卻可以腆然自在地扮演權威,評斷如何又如何,也讓女兒忍不住瞪大了眼!有一次旁聽《壇經》課程,報告的女生居然把它與宮廷劇結合,把五祖傳法的過程加上許多想當然爾的想像,搞出一大套陰謀論!女兒努力憋了兩個小時,終於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下課鐘一響,立刻溜之大吉。
課上得彆扭的時候,女兒會特別想家。您會責怪女兒怎麼這麼「現實」?那倒不是。如果課程精彩,女兒會覺得離家遠走非常值得,雖然不至於樂不思蜀,但總算可以找到撐下去的理由。萬一不是呢?啊,秋風起兮的時節,就是特別想家的季節啦!
想歸想,任重道遠的道理女兒還懂,眼前的確有些許心酸,但想想未來的使命,再想想過去發的宏願,當然還是得繼續加油啦!更何況,女兒不是該給兩個小孩當好榜樣嗎?棄甲曳兵,半途逃脫算什麼呢!
話說回來,書本來就是得自己讀的。老師上課願意提點,是前生修來的福氣,萬一沒有呢?那就得乖乖認命。北大有號稱全國,甚至全亞洲最大的「高校」(臺灣叫「大學」)圖書館,館藏之豐,足以睥睨群雄。開館時間也非常驚人喔:早上六點半到晚上十點半,是另類的7-11(把7-11往前各提早半個小時)。許多北大老師當年在北大「學習」(我們叫「念書」)的時候,都是起大早趕往圖書館占位子,一讀就是一整天的!時代進步了,現在倒不必搶了,因為各教學大樓通常也開放給學生自習,開放時間依然是嚇死人的早,從早上七點或七點半,直到晚上十點半。真想讀書,這裡絕不乏資源,端看有心無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