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 ◎ Mangasick
撰稿 ◎ 黃尖
「世界只是再次不幸罷了。」
「兩個人一起。」
「曾經,它也是我的全部。」
「再也藏不住了!?」
佈展期間,低級失誤在現場一一為作品命名。我們笑稱她此刻是流行歌歌詞產生器,她開懷地點點頭。從通俗出發,撒下並非為了招引共鳴的種子,背著所有觀眾偷偷在轉角處嫁接出新品種的花卉--這幾乎是她作品的共同軌跡,渾然天成,彷彿信手拈來。但實際上這一切並非過去簡單式肯定句的加總,並不存在一條粉紅泡泡鋪成的軌道筆直地將她運到現在的位置。
她的經歷之於有志於創作而受挫的人,也許也會像情歌之於情傷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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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從南部的山腳下,中都卡通台說起。「那時候從動畫獲得很多衝擊吧,除了泥巴之外,我就只有這台電視了哈哈哈。電影台還要再大一點才有,所以那時候未知的、娛樂性的刺激都是來自動畫。」身為末代九○年代台灣兒童,低級失誤也和我們經歷過同樣的宿命性體驗:坐在自己客廳,毫無預警地就接觸到包裹在日本流行文化糖衣中的地下文化。對她來說,那就是小學一年級看到的,幾原邦彥執導的「少女革命」。「那時候喜歡的作品很多,但只有『少女革命』顯得特別怪。」它挑戰性別刻板的角色不只讓童年時期的低級失誤產生認同,甚至也對日後她的創作觀產生潛移默化。(後面會有詳述。)
話匣子一開,我們還聊到CLAMP的《魔法騎士雷阿斯》、電玩主機、當時的cosplay文化、怪獸對打機。從這些零星資訊拼湊起出的小小低級失誤,是一個全面沉迷於御宅文化(ACG三修),開朗但對於社交沒有什麼執著的少女。「我的社交就是你來我家或我去你家打PS2。而且我還蠻妙的,很多人打電動是喜歡同樂,但我更喜歡的是單機遊戲,像是角色扮演或養成遊戲。」
到了高中,她在同儕影響下也開始接觸同人文化,畫畫的頻率變得頻繁,也會和人討論練習,不過大多時候還是以讀者的身份涉入,並不常擺攤販售或積極發表。在網路還沒那麼發達的年代,好友拿給她的畫冊和圖鑑成為她這時期重要的新養份來源。「我覺得我個性就是機靈、懂得變通吧,所以在學校,我很快就能掌握獲得老師評價的做法。比方說畢業製作是要做作品集,我直接做了一本zine,對裝幀下了一番研究,裡面用的每一張紙都不一樣。現在回想起來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笑),不過老師很喜歡。高中都很順利,不過到了大學突然就沒有再畫圖了。」
漸漸覺得自己可以走視覺藝術這條路,也如願進入了視傳系,低級失誤卻因為家庭因素不得不打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我那時最高紀錄應該有一天打三份工吧,所以有的早上的課我就翹掉去打工(笑)。我後來回學校演講還跟老師訴苦,說我翹課都是去工作。」除了勞動帶來疲憊,大學教育要求學生去思考創作的概念和意義,這也使低級失誤陷入茫然,長期擱筆。畢業後做的設計工作,她用「另一個失望的海邊」來形容。
令人意外的是,「低級失誤」一開始並不是插畫家用來發表自身創作的筆名,而是她規畫好一個接案風格後安加上去的介面名稱。「那時候想說,既然我必須要靠接案維生,那我就研究一下當時流行什麼,摸索客戶比較可能會使用的素材和風格,並拿我研究出來的成果去接案。結果超痛苦,超,痛,苦。我發現一件工作越偏向設計案,『滿足客戶要求』就越接近你唯一的目的。而且剛開始接案本來就會有各種狀況,我還遇過改你十次稿最後不採用的。那時候真的超消沉,在大學裡就算沒有好好做自已的東西,起碼交的作業還是會有一定的成績,但出社會後,評分的基準是完全不一樣的。」
為什麼需要拿畫畫去和社會做交換呢?假如做其他工作能獲得同樣的收入,又何必透過畫畫來損害對畫畫的愛呢?權衡之下,低級失誤決定放棄接案之路,找一份正職工作。現在的低級失誤風格反而得以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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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待在設計相關科系這個環境的關係,我原本對自己喜歡畫的東西是有疑慮的。是不太宅太少女了?如果被定位成『日系』,是不是只有需要漫畫風格的業主才會找我,我會因此被侷限?不過我放棄接案風格的半年後,想說也一陣子沒幫粉絲頁更新了,不如偷偷上傳一張新圖,應該不會有人發現風格變了(笑),沒想到回應的人還蠻多的。於是我決定開始用這個風格繼續更新下去,但跟之前不一樣的是,我做得非常開心。畫這樣的圖上傳,感覺有點像傳自拍照。我拍了自己很喜歡的照片,傳上去,留下一個紀錄,但它沒有很明確的目的性。接案的時候想的是要大家喜歡我,讓不認識我的人也覺得我的圖有商業價值、可以拿來使用,但停擺半年重新開始後,我的想法變成: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歡(笑)。沒有人要看也沒有關係。」
畫畫變開心了,也就會更有動力去做這件事。出了社會發現許多能力的背後都是累積,她也就更持續投入到自己的創作之中。當我們聊到她從《純情模式》跨到《絕對思春期》時有飛躍的進步,問她是不是當時什麼也沒做全心在畫圖,她的回答是:「我忙完上一個展休眠一陣子後,好像就自然地產生了一點變化。畫出了新系列第一張圖後,好像一切都更新了一次。創作核心已經有了一定累積,但就把外在的部份打掉重來看看。而且覺得可以火力全開,以這個色調和這世界觀多畫幾張圖。」
「其實那陣子是我上班族時期最忙的時候。每天加班回來八點,畫到晚上三點,隔天早上七點再起床。那時候說服自己出去上班,為的就是有穩定的收入來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把我的作品用各種材質輸出一直是我想做的實驗。」
首度個展「純情模式」展出了巨大的地毯,「絕對♡思春期」是形狀各異的壓克力板,「花園中」微型展是浴簾,本次「天使也為之哭泣」展則是噴印在塑膠布上的複製畫。短短三年內,她已嘗試過四種發表形式。
「說是實驗,但我平常就很喜歡去跳蚤市場找些無用的小東西(笑)。在上一個時代被判定為無用而遭到淘汰的東西,對我們這一代來說未必是無用的。像《絕對思春期》
Riso zine的殼就是用來裝DVD的,我當初找到的是公司停產後留存的最後一批,所以不可能復刻了。辦第一個展『純情模式』的時候,我原本也是想製作噴印在一般畫紙上的複製畫,結果在跳蚤市場的十塊錢區偶然發現一條做到一半的地毯,想起做自己的地毯原本就是我的夢想,就開始去做功課、找廠商,這些工夫也成為我的另一種累積。」
而材質的實驗也和作品的內容產生的交互作用。
「相較於前一個系列,『花園中』的第一張圖是比較安靜的、沉穩的,而這次我想要做比較大的物件,『大』也讓我聯想到漫畫中的角色跨頁特寫。我想要『你的世界這一瞬間只剩下這些』的感覺,於是完成的就是『花園中』系列。放入分格是我的實驗,把它們徹底拿掉也是我的實驗。」
到了本次「天使也為之哭泣」展,低級失誤表示她畫單張圖的時間大約是「純情模式」時的四倍。
「畫面佈局,還有我想達到的線條的精準度比之前變得更高了。主視覺內的分格就改了非常多次。整個系列的第一張圖其實是為了某個案子畫的,但因為說好只算是轉載使用,我自己還能運用,因此也幾乎完全當作是自己的圖在畫。」
我們為畫冊《只有在夢中才敢親吻你》所寫的
介紹文提及了「髮絲的書法」,新系列中的「世界只是再次不幸罷了」與「兩個人一起」似乎又推出了一種變體。「可愛主教」則提出強化整體裝飾性的可能路線。
作品的內容與材質一同演變遞嬗對觀眾來說固然有趣,對自己不會造成太大的負擔嗎?
「至少現在我覺得我還有力氣去籌備,所以我想要把自己喜歡的東西先做一遍起來,嚇一嚇來看展的人(笑)。把畫應用在各種東西上本來就是我的目標之一,是我創作的一部份。當然這應用必須要經過思考,畫和材料必須要是契合的。我自己身為觀看者,也會希望一個展覽能像好看的漫畫那樣帶給我啟發,讓我會記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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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略爬梳完低級失誤的創作史後,我們又針對她所有時期的共通特色提出了一個問題:在動漫/同人文化當中,畫畫的人即使未必會追求一種解剖學上的人體比例正確度,但一般對「畫技好」的想像仍是跟端正、精細綁定在一起的。有幸見過低級失誤高中時期作品的店長老B卻發現,早在當時她的創作邏輯便以夢幻飄逸的氛圍、拆解的手法(而非堆疊構築)為特色,在沒有什麼參照對象的台灣是如何發展出如此風格的呢?
「在那個練習階段,我沒有把某些身體部位畫好的畫力,所以……與其說迴避,不如說我會去開發其他的表現方法來取代。比如說我覺得手臂很難畫,要畫出正確的透視很不容易,怎麼畫都怪怪的,乾脆不要畫算了(笑)。我有次在塗塗改改的過程中,把手臂線條擦掉後剩下的手掌用畫格框起來,突然覺得這樣超完整。比起我把它畫出來,由觀看者來想像是更完整的。有的人像的臉部輪廓我也會刻意省略,它們有時候在作品中是不必要的訊息。肢體省略後多出來的空間我也可去畫衣服或其他東西,因此這樣處理畫面我自己也是很開心的,覺得找到了一條新的路。」
這似乎再次印證了一個道理:畫技是繪圖者使觀看者「入戲」的強效工具,但絕對不是唯一的方法。
另一個值得玩味的部份是,低級失誤畫的原本已是抽象簡化的人像插圖,還進一步省略身體部位或輪廓,得到的產物卻不是冰冷無機的畫面。原因也許就在於她線條的身體性。
「電繪雖然可以修改,但我的線都是一氣呵成、獨立存在的。我不會用好幾條線來串接,按『上一步』就是整條不見(笑)。所以某個走向的線我會試畫好幾條,然後挑出最漂亮的。畫圓我也是一口氣畫完,我覺得這就是我畫圖的時候的個性。如果有什麼歪掉的線,我也可能會拿它去發展成一張臉、讓它成為一根髮絲。我不會想修改別人看起來像瑕疵的東西,這也算跟『低級失誤』的概念有關吧。」
那麼如此具獨創性的風格,有沒有從什麼先行者那裡得到靈感或刺激呢?
「要說現在的這個路線的話,還真的想不到耶。如果說是小時候試圖臨摹的對象的話,中村明日美子是一個。為了研究、模仿她的線還買了代針筆來畫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強迫症似地追求一氣呵成的穩定度。中村漫畫的肢體變形也讓我明白,正確的比例不是一切。」
「至於有實質影響的作品,我覺得還是動畫版的『少女革命』。像是我作品中的分格……這樣說起來還是不像,但這些分格精神上的源頭應該是動畫中那些象徵性的、隱晦的鏡頭。比方說角色吵架時,攝影機不是對準角色,而是拍他們旁邊的靜物,最後那個東西才被打到地上。這是漫畫也無法表現的,可能更接近電影的鏡頭語言。」
低級失誤接著提到她另一個畫面上的喜好。
「大跨頁,特寫的那種。像是淺野一二O還有我最近在看的(押見修造的)《血之轍》。我覺得這些特寫裡面飽滿、就快要迸發的情感應該是我創作的根源吧。這次的『就像小鳥一樣』是最貼近的作品,我刻意不在畫面中放任何分格,也沒有上色,就是想呈現漫畫的跨頁大特寫。跟我的其他作品相比,它彷彿會顯得比較不完整,但對我來說它是完整的、有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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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就在低級失誤剛跨入接案地獄的那年,我們很榮幸受邀
採訪了民謠歌手青葉市子,和她聊到台灣的每一個圈子似乎有點過於壁壘分明,擦不出火花。而四年後的今天,我們見證插畫家參與了一個化學反應劇烈的合作,那可說是我們曾經只能奢望的吧:沒有誰拉抬誰,誰雞犬升天,各自活動經歷都還不長的音樂組合Limi與低級失誤,以他們的契合度迅速打開了口碑。
「現在也開始會接到案子了,但狀況跟當年真的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大家基本上是知道我的風格才來找我的。而我和Limi的合作感覺是口耳相傳下,一口氣把原本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我們的許多外圍群眾拉了進來。」
會不會覺得以現行元素構築的風格已成熟,需要開始思考轉向的問題呢?「我認為我還沒有把這個路線做滿,所以也還沒感受到它的極限,還不會去思考更久遠的將來自己該怎麼創作。希望大家接下來看作品就會想到那是『低級失誤』,而不是像某某某。輸出材質的實驗我也會繼續挑戰,就算一年換一種,了不起還能試多少?五十種就很多了吧?這樣聽起來其實也不會特別困難。」
在插畫家自身的堅定意志和各種美好匯流的推波下,低級失誤的漣漪勢必會繼續擴散,變幻。
2019.6.24,於Mangas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