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6|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那些年追學生專車的日子...#1

    人的記憶究竟是如何存檔與讀取的呢?
    其實,我已經整整有三十年不曾想起過那件事。不過,前幾天在敘述另一件事時,卻不由得聯想起那件事。那種自然而然的程度,硬要比喻的話,就像是從打開門的烘乾機中拖出一件衣服,卻連著把緊貼著的另一件一起扯出來那樣不由自主。
    那是在一個夫妻孩子聚會的場合,小孩玩小孩的,大人聊大人的,就在這麼優閒散漫的氣氛中,先生說起他讀高中時通勤的辛苦,每天清晨六點不到就得起床準備搭車,因為公路局總站學生專車六點半出發。如果要起床漱洗更衣吃早餐,然後走到公車站還來得及搭車,至少六點一定得起床,冬天經常忍著寒冷摸黑起床。
    「那麼辛苦,你曾經晚起錯過嗎?」朋友問。
    「沒有,一次也沒有。」先生很自豪地說。「因為我知道,錯過後,接下來上學會很麻煩。」
    言下之意,先生從小就是自我要求甚高的模範生。對比之下,常常錯過學生專車的我,不禁酸溜溜地說:「是啊,所以一年後,你就跟家裡要求搬到學校旁租房子住了。我可是追車追了整整三年呢。」
    平心而論,先生的確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模範生,不僅三十年前大清早搭車準時,三十年後的現在,不論是出國搭機或半夜越洋會議,他連一次都不曾因貪睡或時差而延遲過,總是提早設好鬧鐘,讓自己萬無一失。
    不過,經常錯過校車的我,也有萬般難處。
    如果要詳細解釋我經常錯過學生專車的原因,得先解釋,為什麼會有學生專車。
    當年,台灣尚未廢省,台灣省政府所在地仍在中興新村,那兒住了許多達官顯要,是當時可說是除了台北之外,達官貴人密度最高的風水寶地。地靈人傑之處,考上中部第一志願台中一中、台中女中的優秀子弟也所在多有。於是,高官們便運用影響力,讓台灣公路局出了六部車子,每天從中新興村、南投、草屯這三個定點,把子弟們送到一中和女中校門口,中間不停靠任何站,如果不塞車加上走外環快速道路的話,大約一小時左右可從南投直達台中;傍晚放學,再由台中專車送回南投,大幅節省子弟們的通勤時間一半以上。
    我上了台中女中高一後,最感困擾的便是上下學通勤。我得走到霧峰鄉中正路口這個小站牌,等候總是滿得像沙丁魚一樣的公路局老爺車,還不一定能擠得上車。往往人太多,駕駛故意過站不停,經常眼睜睜地看著公車呼嘯而過。好不容易遇到好心願意停下來的駕駛,用力擠上車,每站停停走走,一小時後才會抵達台中,然後再步行二十分左右才能抵達自由路上的中女中校門。傍晚放學,再經歷一次這般痛苦的過程。一天總共得花上三小時在通勤上,非常辛苦,每天嚴重睡眠不足。
    雖說我們霧峰鄉考上一中女中的人小貓兩三隻,無法像南投、草屯、中興新村三個定點湊滿一台車,但,霧峰鄉是台灣省議會所在之地,我們有樂於選民服務的省議員。我的父親愛女心切,去拜託某位有力的省議員,對公路總局施壓,呃,或者說是協調,讓公路局那六輛學生專車,每天會有一班小小地犧牲自己的權益,不走快速的聯外道路,特意繞道轉進霧峰市區的中正路,讓我們幾隻小貓搭上順風車。
    但,問題來了。而且,多著呢!
    學生專車最大的問題是--經常不來。
    咦,省議員不是協調好了,六輛學生專車,每天有一台輪流繞道霧峰中正路口,讓我們幾個穿綠制服的學生上車嗎?
    問題是,人家的學生專車,是省政府公文一紙,上令下達。我們的順風車,是省議員閒話一句,陽奉陰違。高不高興繞道而行,全憑司機大哥當天心情。
    理論上,依照表定時間,若六點半準時從南投發車的話,一路順暢,七點應該可以抵達霧峰中正路口。不過,經常左等右等,等到七點半了,學生專車杳無蹤跡。要不要再繼續等下去呢?小貓們的臉上寫滿焦慮。
    這時,會有個果決點的學生帶頭說:「不要等了,專車走外環快速道路跑了,不然不會到現在都沒出現。我要坐下一班上得去的公路局,否則今天要到中午才能到校了。」
    通常,我是那個等到最後的人。等到看夥伴們都奮力擠上後幾班公路局,才不得不頹然接受學生專車不來的事實。從三十年前等學生專車的經驗看來,我天生就是個放不下的人。
    學生專車第二個問題是,不準時。
    六點半準時發車沒錯,但,沿途路況每天都不同,來到霧峰中正路口的時間也不一定。表定時間是七點,但到站的時間有可能早到,也可能遲到。
    最令人扼腕的是,六點五十五分走在路上,眼看著站牌就在前方不遠處,學生專車就從身旁呼嘯而過。可能是路況太好沒塞車,可能該輛專車司機具有F1賽車執照,總之,車子就在眼前急駛離去,拔腿狂奔也追不上。
    懊惱之餘,想到隔天必須更早起床等專車,早到沒來得及吃早餐,餓著肚子候在站牌下。可,偏偏,那天專車不來。罰站快一小時才死心擠上爆滿的普通車。莫非定律非常精準,不論烈日或大雨。
    學生專車第三個問題是,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搭上哪一班車。
    暫時把時間快轉一會兒,轉到我大學畢業後兩年,美國出產、全球熱映的電影阿甘正傳,有句流傳至今二十五年的勵志名言:「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嘗到哪種口味。」
    拿這句話來類比三十年前搭學生專車的經驗:「人生就像搭學生專車,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搭上哪班車?」劇情立刻從立志喜劇片,急速反轉成驚悚災難片。
    讓我不厭其煩地再把學生專車的遊戲規則再重複一遍:
    台灣省政府讓轄下的單位台灣公路局出了六部大巴士,每天從中新興村、南投、草屯這三個定點,把子弟們直送到一中和女中校門口。
    你可以想像六輛外觀一模一樣的巴士,唯一小小的差別是,駕駛座前的平台上有個小小的壓克力名牌,上面寫著「中新興村-一中」、「中新興村-一女中」、「南投-一中」、「南投-一女中」、「草屯-一一中」、「草屯-一女中」。有些巴士是臨時調派支援的,連壓克力名牌都沒有,去哪裡全憑默契與規律。學生們在固定的時間地點,把巴士塞滿就得了。
    原本公路局總站派出六位司機,早上發車把人送到校門口,下午四點半再出現在校門口接人,這樣運作好幾年,大家相安無事,長官們也很滿意。忽然某一天,站長跟駕駛們宣布:「欸,某某議員來說過好幾次了,要我們每天輪流上下學各有一班車改變路線,繞道霧峰鄉中正路口去接人放人。不能不賣議員面子,否則他在省議會質詢上找本單位麻煩,大家日子就不好過了。你們各自協調一下,看看是哪一班車擔任這個任務。」
    幾位駕駛口頭分配:「老王,今天就你了。」
    老王一手拿著蛋餅,一手拿著鑰匙,一邊低頭吃早餐,一邊跳上巴士發動引擎,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夥伴們的吩咐,或者聽到立刻就忘記,或者開到該轉彎的交叉路口卻依照慣行直直行去、要回頭都來不及。
    那是一個連BB call都還沒發明的年代,更別提大哥大、行動電話、網路、衛星導航、大數據、雲端,各種精準鎖定動向的通訊工具仍付之闕如的溝通石器時代,我們唯一有的工具只有,信任
    相信省議員的關說,是非常有力的。相信公路局的承諾,是一呼百應、使命必達的。相信每天早晨七點,有一班不論從哪裡出發、也不確定目的地的學生專車,會像諾亞方舟那樣出現在霧峰中正路口的小站牌下,拯救我們免於被上班上學的人潮給吞噬。
    上學最大的問題是專車不來,有車來就謝天謝地。如果上車發現是開往一中的,客氣地請司機先生在不影響路線的情況下,放我們在任何一個距離學校最近、他也容易暫停的地方下車,讓我們自己走到校門口即可。
    放學就很麻煩。一中育才街南向的三台專車絕不會繞到自由路女中來,女中校門口三輛引擎轟隆隆作響的巴士,我們得抓緊巴士駛離前幾秒鐘,一台一台跳上車問:「今天這台車經過霧峰嗎?」
    每個司機聽到問題都搖頭,沒有。
    然後我們得立刻跳下車來,衝上另一輛車,把同樣的問題再說一遍:「今天這台車經過霧峰嗎?」
    同樣的答案,沒有。
    前兩輛巴士緩緩啟動,駛入自由路前的車流中。我們用力拍打最後一輛巴士已經關上的鐵門,逼駕駛打開車門,身手矯健跳上巴士,不管答案為何,苦苦懇求駕駛:「就算沒經過霧峰街上也沒關係,請您在外環道路最靠近霧峰的地方讓我們下車就好。」
    遇上狠心拒絕的駕駛,我們只好沮喪地下車,步行半小時到干城總站去搭公路局回霧峰。
    每天上下學都得大費周章來段尋找學生專車的震撼教育,似乎也沒節省到時間與精力,完全違背了當初我父親拜託省議員的初衷。跟父親抱怨過幾次,專車根本不來。父親只能滿臉無奈地說:「省議員辦公室都說沒問題了,我也沒辦法。」
    後來,我不再抱怨了。我不想看到父親無能為力的樣子。
    後來,我不再期待學生專車會來。十六歲的我,已經明白:信任,這兩個字不難寫成,只是很難辦到。
    我無奈地回到起點,每天花三小時通勤上下學。設定鬧鐘,早上早早起床,步行到中正路站牌下,等候可以擠得上車的公路局,夾在門縫邊緣,走走停停慢慢朝台中前進,好不容易到台中以後,連走帶跑,在教官關校門前,匆匆閃進校園。傍晚拖著疲憊的身軀,行軍半小時到干城總站,多等十幾分鐘,我可以等到一個位子,坐著回到霧峰。好幾次,我在車上累到睡著了,過了站才醒來,只能下車,過個馬路,搭另一班車回家。
    不論晴雨,每天三小時耗在馬路上車流中,三年下來,保守估計,通勤這件事浪費了我兩千七百個小時。如果我能把這些追車塞車的時間節省下來,多睡一會兒,多看幾遍物理公式,多背幾個英文單字,我相信,我的人生應該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當然,現在這樣也很好。不過,這是讓自己安於現狀的陳腔濫調。多少次,當我興起「如果當時能怎樣怎樣」這個念頭時,我馬上會告訴自己,現在這樣也很好。
    到了中年末期,我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的人生,其實是自己過去五十年,在每一個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狀態下,慎之重之,或隨隨便便,做出的決定所產生的後果,累積而成,這就是人生。
    光是從三十年前面對學生專車的態度,就可以看出先生將來會擔當大任,成就大事。
    先生說,上國中起,他母親常常勸誡他:「你要用功讀書,考上台中一中才有專車可坐,掉到二中就沒了。」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從此明白力爭上游的重要,從此明白隨著社會階級的差異所帶來的差別待遇。「菁英」這兩個字,就這樣深深刻入他的腦海。他用功讀書,考上一中。
    搭專車上下學一年後,他覺得,每天花一個半小時在通勤的路上,每天早上還得六點以前起床,實在太浪費時間體力,於是,他跟家裡要求,要在學校附近租房子,高二開始,他搬到育才街附近的雅房,過著獨立的生活。
    而我,當年的我,就是想住在家裡。
    儘管我的家,父母感情不太和睦,兄弟姊妹非常疏離,家庭氣氛總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吵吵鬧鬧、雞飛狗跳。不過,我就是想住在家裡,每天可以看到爸爸媽媽,一點離家的心理準備都沒有。我賴在一個烏煙瘴氣的家中,期待家庭有天會變得幸福美滿。
    這就是我,拒絕認清現實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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