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2/05/2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前男友◯号:出櫃

我好像生來就注定要與我的生理性別劃清界線,彷彿我錯生在這個身體上,所有人都急著幫我貼上標籤;我降生在父親那個重男輕女嚴重的家族,還在母親身體裡時,就帶著「這胎應該是個男生」的期待來到這個世上。
那些關於我「如果是一個男生就好了」的碎語,從我聽得懂人話的年紀開始,總是在我被展示於長輩前,不斷地支解我的靈魂:「這麼好動,怎麼不是一個查甫?」「啊!一定是投胎時跑太快,把懶叫漏掉了。」「伊若係查甫,他爸就不會想要娶細姨。」「伊就嘸係查甫,不然伊爸母就不會離婚了。」⋯⋯長輩們總是邊說邊笑,我幾乎快要被他們的訕笑給吞掉了。
台語解釋:這麼好動怎麼不是一個男生。一定是投胎時跑太快,把老二漏掉了(老一輩的人總是沒有太含蓄的把懶叫或懶趴放在嘴上,但它的確是男性生殖器在台語通俗的語詞。)她如果是男生,她爸爸就不會想要討小老婆。他就不是男的,不然他父母就不會離婚了⋯⋯
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從厭惡到練習「習慣」這些長輩們「無心的玩笑話」。我沒有真的相信是因為我的生理性別是造成父母離異的原因,也沒有期望過自己「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但這些大人的無心,還是在我心裡造成巨大的後遺症:我想我是不被期待的,不只是性別,而是整個人都是不被這個世界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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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生來就不需要出櫃,除了親友長輩外,無數關於跟別人不一樣而被貼上的標籤我從來都不用「說」,旁人就一一幫我貼上了:人妖啦~~變態啦~一定是陰陽人啦~不男不女啦~⋯⋯這些校園裡「無心的玩笑話」在缺乏性別教育的年代裡,像鋒利的劍,一次又一次地朝我揮來;不像在親友長輩面前,在同儕裡我可以逃、我可以反擊、我可以不搭理,但我也一樣練習著「習慣」這些無心。
我的確是生來就不需要出櫃,所有人替長得越來越高壯的我,貼上了那個T的貼紙(女同志裡,行為模式偏男性角色)我撕了又被貼,哪怕我極力否認,但我的身材、體型、穿著、打扮都讓我擺脫不掉這個標籤,就像從來沒有人制止過長輩間的玩笑話,或是在女廁裡遇到旁人質疑我的性別時,同行的友人只會跟著笑「啊妳又被認錯了!」而沒有像我一樣直接告訴對方:「我/她是女生。」都逼得我得往角落站去,我只得好好貼著那個標籤,假裝我就是個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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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我習慣了。
我習慣了,除了父親以外,可能「大多數人都以為我是男生」吧?不論男女同誰被欺負了需要打架才會來找我(我不想打架啊!);學校裡的粗重活,其他女同學不用做,但我一定會被指派跟男生一起(為什麼不讓所有的人一起呢?);女生圈圈裡那些秀秀氣氣的活動,沒有人邀我(但我家政活明明比大多數女生擅長);男同學常常莫名其妙想跟我扭打在一塊,連我都常混淆自己到底是不是像那句「投胎跑太快沒帶上懶趴」所以才會那麼不男不女?
我習慣了。
習慣像東方家庭中那種安靜溫柔的慈父、像父親呵護我的那樣:我習慣成為照顧別人的人、習慣伸出援手、習慣成為溫暖呵護的角色;而我所需要的溫暖、照顧,都消失在我的人生中,我仿照著自己所期待別人照顧我的模式,專心扮演好那個照顧者的角色;我除了生來就被迫拋棄自己的生理性別,連說「這個我不會」「那個你幫我」的需求都被迫拋棄了,好像我生來就「什麼都要會」「什麼都要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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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坐上學長的摩托車,他在南部上學。那個是個將要進入暑假的夏天,學長補滿學分後就要畢業回到北部。那年的暑假我和學妹、學姊組隊去打三對三的籃球賽,比賽那天學長意外地出現在比賽現場。那天比賽從初賽一路打進總決賽,最後在總決賽時臨時成軍的我們已經用盡力氣只拿到第二名,比賽結束後我問學長:「可不可以載我回家?」
「學長應該知道我喜歡他吧?」我小鹿亂撞坐上學長的摩托車,雙手緊握著車後座的扶把。女校的同學們此時還在青春肉體探索自己的性向,我卻對外校的學長、同校的學姊,都有了看到會很開心、沒看到會想見的心情。
*
蛋頭應該是從小到大除了父母外,載過我最多次的人。我的摩托車像極了計程車,誰招了我就可以隨時從車廂裡拿出安全帽,讓人坐上我的車。只有蛋頭在每個星期四沒課的午後,只要我開口,或是他會記得來問我,住校的他就會騎著摩托車送我去搭客運回家,不用等著放學校車開車,在學校度過漫長的午後。
我有跟蛋頭說過「我喜歡你」嗎?我不確定蛋頭知不知道?只記得他是極少數極少數讓我有分清楚自己性別座位在哪的男孩,而我終於在成年以前感受到那麼一點點「自己不用假扮男性」的輕盈。
或者,那是我在「不男不女」「什麼都要會」的人生中,稍微感受到有人願意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照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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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男友◯号」是沒有完成試用期的胖胖(所以只能是◯号)。一個比我高大、年紀比我小的男孩,性格有點扭捏,舉止帶著沒有長大的青少年模樣,是會扭著身體拉住我要我陪他的男孩,但也是個盡力想要成為「溫柔體貼」的男人。
若說「網路交友」我應該算是那個網路剛起的年代很早就網戀的人。胖胖就是在BBS上認識的,再早之前,九◯年代的最末幾年,剛有網路時,少男少女們才不水球來水球去,上網很貴,都是在網上要了地址,手寫信把自己的照片寄給對方,當起了筆友,爾後才開始相約見面。(見面那天決定要不要跟這個人繼續往來!)
我完全不記得跟胖胖的交往過程、認識經過,連他的名字我也徹底的忘記了。
數年後,我回看與胖胖的那段不到三個月的戀情,他努力的表現著自己對我的關心和照顧,像極了我跟女孩交往時的模樣:總是害怕失去,極力表現自己的在意,以為只要扮演好接送的角色,在任何節日、紀念日準備著矬到不行的禮物或是安排著尷尬的行程,戀人就會買單,戀情就會長久。
也許是在他身上看到自己跟女孩交往時,連自己都難以接受的樣貌,於是狠心地推開努力想要表現自己的胖胖:不要每天來找我、不要黏在我身上、不要一定要來接送我⋯⋯
年紀太輕,我還學不會跟胖胖說:「關渡太遠了我自己搭車去,你到捷運站接我就好!」「我不喜歡一直被靠著,你可以坐在我身邊就好」「我們不用天天見面也很好,要有點想念的空間。」像後來戀情裡的女孩們,我們總是學不會拿捏「戀愛中的距離」,要一直到進入中年,才想起原來戀愛應該要適切地表達自己的需要、聆聽對方的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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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我那年代的同志在近入中年後都慢慢地跟身邊的人「出櫃」說自己喜歡的是同性,而我是不斷地想要撕走身上那個「T」(甚至「鐵T」)的標籤,我不用出櫃,所有的人都幫我定義好了,我連開口說:「其實我也喜歡男生啊!」都沒有機會(還會換來更難以下嚥的回答:你長成這樣不男不女有誰想跟你在一起啦?你打扮得像女生一點啊!你就是個男的啊~
很多還困在櫃裡的人,想從別人口中得到「出櫃」的魔法、活得像自己的法寶到底是什麼?
我說不上來。
但我知道「跟別人不一樣」,某種程度是「你必須忍受一定的孤獨」、「你必然會走過沒有什麼人給你參考、也沒有太多經驗談的路」「你必須比大多數一樣的人,有著更強大的、照顧自己的能力」「你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同」「你甚至不用尋求家人的諒解」,你應該要做的是「讓自己活得更強壯」,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外面的聲音影響自己,不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憤世嫉俗、自我憐憫的人,可以的話成為一個溫柔善良的人,讓跟你一樣的人知道「跟別人不一樣」還能活出這種選項。
多年後的台灣,已經朝向性別平權、性向多元的方向前進。人在某些年歲確實需要多一點點勇敢,堅持自己所選擇的,除了堅定的心之外,要能理解「不理解的人」的困惑與恐懼,接受自己不被某一種不認同接納,有時還必須將自己敏感與敏銳的心伸進人群裡尋找,尋找那些友善的溫暖,你會發現願意擁抱的溫柔很多!
我好像真的沒有跟任何人出櫃過?
也許二十多年前,我給學長在BBS上的那封站內信,是唯一一次,那是在跟一号女友分手後的某天,我在BBS約當兵休假的學長見面,我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像其他人「變成正常」(只跟異性在一起的正常),只是那時我滿腦子還是分手的難過,覺得不能這樣「利用」學長,來讓我分清楚「我到底是不是能夠正常。」於是我寫信告訴學長:
學長,對不起,我想我應該是真的只喜歡女生,對不起!
我再也沒有登入那個BBS,也沒回應任何學長再來的簡訊和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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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網路上,我多半用著「不男不女」的方式書寫(不寫任何女字邊的人稱:妳、她),原因無他,這是我從小到大在人群中的樣貌,我習慣在人與人互動中觀察「人是否會以性別決定自己對待他人的方式」?
沒有意外的,大部分人還是會依「性別」(還有年紀)左右自己對對方的友善與否,這也是性別教育要再繼續努力的部分了,但台灣確實是在這一塊很努力著!
如果遇到會禮遇我:幫我開門拿東西的,主動在約定的時候提出讓我方便的,當我說我想吃什麼會真的買給我吃的,在路上要挪動機車來幫我喬其他車的,主動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或直接幫我的,主動說「我去載你吧!」的⋯⋯我都會感動涕零!而這之中,男女皆有,而我終於可以選擇再也不要扮演那個全能、照顧者的角色!
題外話,那支手機也二十多年沒換呢XDDDD
圖:20080824豆皮花吃了那女孩活動,Nikon Coolpix P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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