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2|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釀影評|《媽的多重宇宙》:如果在某個宇宙,秀蓮是個影迷

科幻喜劇電影《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由楊紫瓊主演,導演組合「Daniels」關家永(Dan Kwan)與 Daniel Scheinert 兩人聯合執導,在今年三月上映之後便於全球引起熱議。
能證明《媽的多重宇宙》吸引當代觀眾的證據之一,是它目前在全球知名的影迷社群網站「Letterboxd」前 250 名敘事劇情長片榜單上排名第一。在本文寫作當下,這部電影超過 17 萬人評分,該榜單的往後幾個名次,則依序是奉俊昊《寄生上流》(Parasite,2019)、葉列姆克利莫夫《見證》(Come and See,1985)、小林正樹《切腹》(Harakiri,1962)與柯波拉名作《教父》(The Godfather,1972)。類型各異,卻略能從中窺見一種影迷形象。
之所以特別強調這點,來自《媽的多重宇宙》影片本身亦具有影迷氣質。我們不需要直接比較自己與「Daniels」的品味是否相通,也能感受到他們對於串通電影的拼貼趣味。電影中的「多重宇宙」,其實幾乎可以換一個說法是:「你可能也看過的好多部電影」:秀蓮長出《與龍共舞》(1991)的香腸手、撞進諧仿《料理鼠王》(Ratatouille,2007)的世界、感受《花樣年華》(2000)的成人愛情遺憾,甚至還遙遙參與《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1968)改變人類文明進程的軌跡。這不僅是「多重宇宙」剛好拿電影為梗,而是大方向上,這些宇宙幾乎就是電影拼貼圖的延伸。
單純在《媽的多重宇宙》中,我們沒有跡象可以看出主角秀蓮是個喜愛看電影的影迷。她更像是一個與傳統印象相差無異的亞裔美國婦女,與丈夫共同做小生意,在意子女的教養問題,也跟美國文化始終有一層格格不入的薄膜。
但是,正如觀眾可以發現,《媽的多重宇宙》幾乎是一個「不需要多重宇宙」也能成立的故事,如果把枝節拿開,本片其實就只是關於一個平凡的婦人,碰到報稅危機、焦慮跟父親的關係、煩惱女兒的性向,還有自己與丈夫的感情磨合問題,最後終於在一場家庭聚會中情緒爆發,反而因為這個契機重新與家人和解。《媽的多重宇宙》真正施展的劇本魔術,只是用「多重宇宙」的設定,為以上這個並不難想像的簡單故事增添枝節,而「多重宇宙」則是指向主角秀蓮的人生遺憾。
在一定程度上,《媽的多重宇宙》並沒有花費太多心力去鋪排嚴肅的科學理論。對於電影中「多重宇宙」最清晰的理解方式,是秀蓮這個角色不甘於人生停滯的中年危機反射,她曾經擁有千百種不同的可能性,卻偏偏走到現在這一種,她僵硬地卡在一個以「報稅」為基調的宇宙中,沒有活力、沒有鎂光燈、沒有香腸手,沒有興味盎然的小花小草,只有各種可能的遺憾。也就是在這個端點上,透過「遺憾」,也就是「那些你人生曾經有的可能性」所構成的「多重宇宙」,返還回來其實就成為了「以你為中心的所有事物」──任何地點,任何時間,只在當下一瞬。
所有電影都可能與你產生連結,你也只能看到它與你產生連結的那個面向。在「秀蓮的多重宇宙」當中,我們又再透過她的每一個世界去撿回一點點關於她的可能性碎片:她可能做過明星夢,她可能有過女性戀人,她可能對於友誼有更多期待……。在這個面向上,我認為《媽的多重宇宙》幾乎就像是影迷有時候互相調笑的趣味,大家喜歡擺設所謂的「人生十大愛片清單」,代替墓誌銘或其他東西,它反映的是我們可以透過拼貼,去重新理解自己的一種機會,能看見「多重宇宙」的秀蓮只能活在此生,但這些趣味終究也與此生的她再度產生創造性的共鳴。
儘管看的是同一部電影,但我們永遠無法看見另一個觀眾所看見的事物。然而,透過某種錯位的,但仍然會觸發的共鳴,電影可以給人的感動仍然有機會被交織在一起。這可能是返還「多重宇宙」之後可行的一種超譯想像。
另一個能構成啟發的想法,是故事中吞噬一切的魔女,最終被揭露出與秀蓮有互相呼應的人物關係。我們指的不只是「反派就是秀蓮的女兒」這個基本事實,還包括秀蓮與她女兒的相處,實際上也是她無法通關的、面對父親的人生難題。她是父母,也是(或曾經是)子女,這對於家庭電影來說,可能是個已經老生常談的解套說法,但在這部電影中,這種指涉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魅力,因為它談論的不只是單一家庭的關係,而是更廣泛的人生處境問題(我不想太快用某種主義去概括它)。
單一家庭的和解有時讓人不耐,因為我們知道現實中的問題遠比電影所能呈現的要來得更複雜,就像愛情的分合不必然能以和解為結,如果打破血緣羈絆的某種神祕想像,觀眾或許會感覺,家庭電影有時訴諸「親情必然能戰勝一切」,不盡然有很深刻的基礎。然而,《媽的多重宇宙》透過「能看見所有宇宙,所有可能性」的反派,去消解「必然」發生的羈絆,它面對的問題從家庭出發,但最後進入更大的面向,因為不必然發生的是所有事,而看過所有可能性之後,似乎也沒有任何單一可能性值得被珍視。
電影最後奔向的情感拉扯,被「至少我們能選擇此生此世」的愛化解,不免略略有點過於簡便。在這裡,不盡然有很深刻的道理,但我會想到另外一部作品,就是日本動畫大師高畑勳的《輝耀姬物語》(かぐや姫の物語,2013),它以日本古典文學巧妙地回應現代,某種意義上,我認為它反映的是與《媽的多重宇宙》相似的問題,但它甚至走得更遠、更哀傷,甚至可能更積極。
這是我前面所提到的身分魅力:當我們看出秀蓮與她的女兒可能具有一定程度的呼應,或甚至她父親,甚至她在路途上遇見的許多不同的人,都產生一定程度的連結,那我會進一步地想,其實所有人最後也會與輝耀姬產生連結:生命是如此地苦,但我們卻依然愛生命。這其中不盡然有很深邃或必然的道理,但遊蕩在不必然可能發生的和解之外,我對《輝耀姬物語》的記憶,會反過來成為我對《媽的多重宇宙》的另一種想像,正如兩個導演在其中去想像許許多多的電影那樣。
全文劇照提供:双喜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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