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31|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繪本】以不同的真實性,一再返回生命的源頭《巴士暴龍》

叢林魂會附身在一隻野獸或一棵樹上⋯⋯,個人便有了心靈的認同。」
——榮格〈潛意識探微〉
《巴士暴龍》是個兒童故事,但是讀起來卻更像是我們夢裡的傳奇。有著讓孩子認同的恐龍、對自然的反思,以及對於心靈與生命不同面向的展現。五十嵐大介漫畫裡的對於自然與人造物互涉、融合的世界觀,具體而微地濃縮在繪本裡,不管是不是他的書迷,都能在開放的情節裡,找到自己的某部分的鏡像寫真。
《巴士暴龍 》圖文五十嵐大介 #/譯黃鴻硯 /大塊文化 /image3 /202204
《巴士暴龍 》圖文五十嵐大介 #/譯黃鴻硯 /大塊文化 /image3 /202204

變形、變身
在夜的森林裡、一輛被丟棄的巴士,長出滿佈綠葉的手腳、尾巴,黏附著廢棄金屬物品「嘰嘰嘎嘎 喀啷⋯⋯」拖過城市,走入人們的夢境。我們聽聞聲音、我們看見形象,儘管變形、變身有違現實常理,但其實我們非常渴望擁有不同探索世界的力量,不然漫威英雄不會一直熱賣、機器人性化的世界也不會那麼叫人想獵奇。那些跨越、飛翔突破感官的能力,的確是人們潛意識恆常想要獵取的境界。
波赫士在《想像的動物裡》的〈序〉裡說:
我們不知道龍的意義,就像我們不知道宇宙的意義一樣,但是牠的形象裡,有一些與人們的想像相符合的東西。
所以孩子(我們也曾是)天生喜歡恐龍、變形坦克、玩偶,那些投注想像的物品或動物,往往就是我們心靈影像的投射。
巴士舊了被丟棄。森林是城市邊緣。但森林又是「光和時間塑造的所有事物」(五十嵐大介〈生殖之石〉),成為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場所。這些邊緣、脫離人們秩序控制的事物,在人們看不見、不想看的地方,因為自然的力量,自主性地生長、轉化。我們潛抑在意識裡的想像(變形)能力,不也是這樣,唯有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知覺潛意識的能量,方能悠悠醒轉。
森林的生發能量,讓巴士長出手腳、尾巴

非語言的異世界
沒有語言的世界,也就是看不見的世界(以盲眼老奶奶代表),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閉上眼睛,聆聽,書中有巴士拖過城市街道的聲響、有雨打在地面上的聲音,有昆蟲拍翅、動物移動的腳步聲;可能還有月光打探、有夜裡的溫度降臨皮膚的感覺;呼吸裡則有植物生長的氣味,下雨潮濕的味道,甚至動物昆蟲們的體味。巴士飛起來時身體的恣意輕快、貓貓狗狗靠近身體的撫觸。當眼睛看不見時,就是其他身體感覺放大的最佳時機。
所以是在夜裡、在無人的街道裡,巴士暴龍透過聲響連結其他生物的存在:一隻貓、一隻狗,然後很多貓、很多狗,盲眼老奶奶來了,加上蝙蝠、蛾,夜行動物、磷火,甚至有一頁連大型動物,鹿、熊們也都來加入巴士的隊伍中。關於動植物、昆蟲齊聚的場景,在五十嵐大介的筆下總是屢屢出現,用他漫畫裡的一句話總結,就是「歡迎來到精靈的世界!」
歡迎來到精靈的世界!
五十嵐大介「非語言存在」的世界,在漫畫《魔女》裡曾經用來反諷,人們其實是利用「有限的語言」去分割、窄化世界各種的可能性。然而魔女,或是這本繪本裡的孩子視角,卻是站在語言和非語言的連接點上,更靠近非語言一些,所以能見到「世界原本的模樣」,那無關語言的界定、理性的干擾,而是身體與直覺的直接延伸,冰山下另一個不見的我的總和。
五十嵐大介《魔女》
誠如愛看孩子書的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強調,大人因為受到世界體系和結構所綑綁,因此看不見「靈魂」,而孩子因為只關心故事有多精彩、「有多撼動自己」,因此能直接觸摸到靈魂的真實。而大人要觸摸這樣的真實,通常只能透過閉上眼和進入潛意識,或者再次成為孩子,才能觸碰內在的真實,貼近心靈的感受與渴望。

依附與馴養的關係
即使在潛意識裡,人們依然渴望連結與被愛。巴士暴龍與老奶奶之間的連結與信任,著實是故事裡最令我感動的一章。邂逅、互相依存,巴士暴龍偶然載了老奶奶一程,進而準時天天到巴士站等候。就像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經由默契或約定形成某種共識;也像孩子期待父母的關照一樣,每天每日、固定的、有節奏的來到自己身邊,慢慢形成安全感,慢慢形成依附關係。記起聖伯修里《小王子》裡,狐狸教導小王子馴養自己的方式:
你該很有耐心⋯⋯像這樣,坐在草地上。我拿眼角看你,你不要說話。語言是誤會的泉源。但是,每天你可以坐近我一些。
關係的經營是需要耐心跟感受的,老奶奶從不懷疑巴士暴龍的移動方式,不問它怎麼出現的,而巴士暴龍也從不問起老奶奶的私人事務,只是每天每天來到同一個地方等待。
每天每日、固定的、有節奏的來到自己身邊,慢慢形成安全感,慢慢形成依附關係
愛,不就是這樣嗎?只是因為我們自身的樣子,就已經值得被愛、被等待。語言通常不能挖掘所有真相,說出「我愛你」真能涵蓋我愛你的所有想像嗎?
也因此,當真正的愛發生時,一旦面臨分離,反而能坦然接受。老奶奶有一天突然不再出現搭公車了,巴士暴龍因此等了一百天、一千天,確認了老奶奶不再出現,才正式邁步走向郊外,不再履約。
過程中,老奶奶從來沒說過自己要搭到什麼時候停止,巴士暴龍也沒因為等不到老奶奶而生氣傷心。好像兩人的默契順水推舟,自然就會來到截止的時刻,好像兩個人都知道彼此完成了彼此的任務:老奶奶先走了,而巴士暴龍在多日確認後,才決定展開。
並非傷心難過不必要,而是連結的結束,只是行動的完結,而非愛的斷裂。在繪本裡,當巴士暴龍頭也不回地走向城外時,我似乎感覺到他的內在其實是心滿意足的。就像《綠野仙蹤》裡的錫人樵夫知道自己有一顆心的時候,大概就是巴士暴龍喜悅滿載的樣子吧!

邊界、死亡、再生
因為拋棄而心碎(死亡),還是因為愛而完整?或許兩者都是。巴士被拋棄時,以為是失去利用價值而成為廢鐵的,卻因為森林的存在,自然的強大生長能力而暫時變形延續了生命。遇上老奶奶,確認了連結的關係,彷彿一方面證明自己的存在還有意義,一方面也完整了「巴士」的人生使命。
巴士暴龍終於離開城市,走過連接城市和鄉村的橋樑,來到陸地與海洋的邊界。書上說:說不定,他遇見新的同伴,踏上了一場新的冒險之旅。
從舊到新、從離開到出發,在五十嵐大介的繪畫裡,邊界交融的意象再度出現。剛開始活起來的巴士暴龍,樹葉手腳都是輪廓模糊、互融的、大片的綠,跟周遭世界,以及他身上的鋼鐵冷硬線條形成對比,看起來充滿野性的生命力,正如譯者黃鴻硯在其他作品中所形容的風格「浮動而充滿可塑性」,五十嵐大介就像是模擬著大自然生發的能量跟著迸發想像。
除此,橋樑和海邊,也都成為一種可以鬆動的邊界。巴士暴龍走上橋樑,路燈籠罩這邊的路與橋樑,過去就是黑暗,似乎是宣告是邁向死亡(重生?)的不歸路,到達海邊時,天空與海、海與巴士暴龍身上的綠,點點星狀,另外一頭來的陌生的小卡車龍,身上也帶有巴士暴龍的綠、紅、橙。
動物、人造物、陸地、海洋與天空,分得出來,卻又感覺都連在一起,邊界都是模糊的,也都是充滿熱烈與狂放的星點能量場。
邊界互融的意象
再度呼應了五十嵐大介的世界觀,在《說不完的故事》與《海獸之子》裡,他總強調海洋和宇宙是相像、相連的。能回到海洋,就像回到宇宙的母體環抱裡。
最後,書中不但假設他可能遇到同伴(假設只是假設),其中文字(語言)停在「⋯⋯」的留白裡,只是在封底提示了與小卡車龍、巴士暴龍相似花樣的兩隻魚,把講故事的位置讓給讀者。
乍看之下的確是 happy ending 的「再生」生命啟示,然而遵從每個人的心底渴望,回歸海洋,是否真的就是「再生」,那兩隻魚真的是他們再次變形變身的結果嗎?會不會是魚吃掉他們,而染上他們的色彩與輪廓嗎?
也許我想得太遠了,已經開始創造出屬於我經驗中的、自己的故事。或許那就是五十嵐大介所希望的嗎?或者說這本來就是故事的某一種真相,一種以不同的真實性,再返回源頭的生命真相。
是巴士的變形再生?還是另一個不同生命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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