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醫師的工作是治療病人,而病人對醫生計劃的看法並不十分相關。Jay Katz 博士在他的《醫患之間的寂靜世界》一書中寫道:
醫生認為他們有義務照顧患者的身體和情感需求,並根據自己的權威這樣做,而無需與患者就需要做出的決定進行協商。患者也有權與他們的醫生分擔決策負擔的想法從來都不是醫學精神的一部分。
這不是自負或惡意。這是對兩件事情的假設:一、每個病人都想被治癒。二、有一種正確的方法可以治癒病人。如果這兩點為真,那麼在治療計劃中不需要患者同意是有道理的。
但這不是醫學的工作原理。
在過去的 50 年裡,醫學院巧妙地將教學從治療疾病轉向治療患者。這意味著要花更多的時間讓患者了解自己身體的狀況及治療的目標,然後讓患者和醫師共同決定最佳的前進道路。這部分是由患者保護法推動的,部分是由Dr. Katz 的有影響力的著作推動的,該著作認為患者對醫療的價值可能和主治醫師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因此必須考慮病人的信念。他寫了:
完全相信在醫療的藝術和科學實踐中,醫生可以依靠他們的行善意圖、他們判斷什麼是正確的事情的技術,或者他們以人性、耐心、謹慎和智慧進行治療的能力,這是危險的。醫學是一個複雜的職業,醫生和患者之間的互動也很複雜。
最好的例子是 2011 年的文章 How Doctors Die,它表明醫生為自己選擇的臨終治療與他們為患者推薦的不同。
「(醫生)不會像我們其他人一樣死去,」這篇文章有一段是這麼說的「與大多數美國人相比,他們的不同尋常之處不在於他們得到了多"多"治療,而在於有多"少"。儘管他們一直在抵禦他人的死亡,但他們在自己面對死亡時往往相當平靜。他們確切的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知道如何選擇,而且他們通常可以獲得他們想要的任何類型的醫療服務,他們可以走得比較輕鬆。」
要了解患者如何發揮作用,請想像一下某人失去知覺並被送入急診室的場景。通常情況下,沒有人會為這種情況制定計劃,震驚和害怕的病人家屬發現自己陷入了選擇的迷宮。他們不堪重負。當醫生問他們是否想要完成“一切(意指各種可能需要的治療時)”時,他們的回答是肯定的。
然後噩夢開始了。事實上,當一個家屬說:「請醫師盡全力」時,通常他們只是意味著「希望醫療團隊做所有合理的事情」。問題是: 病患家屬可能不知道什麼是合理的,在他們的困惑和悲傷中,他們也不會詢問或聽到醫生可能會告訴他們什麼。就他們而言,被告知要做“一切”的醫生都會去做,無論是否合理。
當然,讓這些事情發生的不僅僅是患者。醫生也發揮著推動作用。麻煩的是,即使是那些討厭進行無效治療的醫生,也必須找到一種方法來滿足患者和家屬的期待。再次想像一下,急診室裡有那些悲傷的,情緒歇斯底里的病患家屬,他們在來到急診之前,完全不認識醫療團隊中的任何一員,在這種情況下,建立信賴和信心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如果當醫生建議不要進一步治療時,家屬可能會認為醫生的行為是出於卑鄙的動機,是在試圖節省時間、金錢或精力去處理其他患者或其他事情,
有些醫生比其他醫生更善於溝通,有些醫生態度更堅定,但他們都面臨的壓力是相似的。或許醫師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合理治療和無效醫療的平衡點,但大多數醫師面臨自己生病時,醫師仍然不會過度治療自己,因為他們是最常看到無效醫療造成痛苦和悲傷的人。
沒有“正確”的治療計劃,即使對於在各方面看起來都相同的患者也是如此。人們對副作用有不同的目標和不同的容忍度。因此,有些患者充分了解情況後,告知醫療團隊: 治療計劃的最高指導原則就是"提高生活品質”,譬如說最佳化他們晚上的睡眠品質,而不是一味的延長生命。
好囉,講了半天和醫學相關的事,我終於要講錢了! 我可沒忘記這是一個財經相關的專欄。
我把上一段改寫一下: 沒有“標準化”的財務計劃,即使對於在各方面看起來都相同的人,財務計畫也不會一樣。人們對金錢有不同的目標,對節省開銷有不同的容忍度,對於花錢在何處有不一樣的價值觀。因此,一旦人們充分了解情況,他們也可以理解財務計劃必定因人而異,譬如說即使FIRE的概念大行其道,仍會有人的財務目標設定為"最大化"他們退休時的收入,而不是一味的提早離開職涯。
獲得諾貝爾獎之後,據說丹尼爾.康納曼 (行為經濟學泰斗,經典書籍"快思慢想"的作者) 告訴他的財務顧問,他並不想要因成名而致富,他只想繼續像以前那樣生活。財經作家摩根.豪瑟寫到: 「幾年前,我向康納曼詢問了這件事。」康納曼回答說:「我不確定我有那麼不尋常。許多人靠養老金退休,也對此非常滿意,他們並不急於擁有更多。」
或許丹尼爾.康納曼的想法真的和很多人一樣,但我相信康納曼的財務顧問應該對康納曼的回答十分錯愕。畢竟整個投資行業都圍繞著讓數字/淨值上升--就像 50 年前的醫學假設一樣:一、每個病人都想被治癒。二、有一種正確的方法可以治癒病人。投資或財務顧問可能會想這樣改寫: 一、每個人都想賺錢。二、有一種正確的方法可以達到財務目標。
不過你也知道,事實絕非如此。
如果你試圖最大化投資的報酬率,你會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購買利率為 2% 的 10 年期國債,但這項投資對丹尼爾·康納曼來說可能是完全合理的。把利率低於3%的信貸還清對有些人來說可能很瘋狂,但如果它有助於您晚上得以安然入睡,這會是正確的舉措。交易 3 倍槓桿反向 ETF 對某些人來說是自殺行為,可是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一場很酷的遊戲。批評當沖交易者的長期投資人也可能花不少錢買運動彩券,因為他們覺得押注運動比賽很有趣。表示絕對不買REITs的人或許又正有好幾間店面收租。認為不應該貸款買房地產的人卻願意用融資買進大量股票......
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對待自己的方式也不同。好比兩個年齡相同、財務狀況相似的人,可能會對什麼適合他們投資,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就像兩個患有相同癌症的人,可能會選擇完全不同的治療方法一樣。正如醫學教科書無法總結這些決定一樣,金融教科書也不能。
這不僅僅是風險承受能力的差異。
每個提供投資建議的人——甚至只是分享投資意見——都應該牢記金錢是多麼情緒化以及人們是多麼不同。不要認為近乎保本又可以收取少量利息的美國短期國庫券適合每個人投資,永遠有人寧願把現金鎖在家裡的保險箱裡。
對我來說,我工作中最具挑戰性的部分不是接受病人狀況不如預期的壓力或臨床責任,承擔這些是非常基本的。反而最不容易達成的事,是說服我的病人,按照我的建議去用藥和做生活習慣調整。身為一名合格的醫生,意味著我花許多時間去了解"我的病人",而不是只單單了解這些病人的疾病。人和人之間存在巨大差異,一樣血糖控制很好的糖尿病患者們,有人抗拒用口服藥抗拒了十年,也有人一開始就問是不是應該要打胰島素。一樣是家族高膽固醇血症的患者,有人20歲就可以接受需要終生服用降膽固醇藥物,也有人即使心臟裝完支架之後,仍對長期服用降膽固醇藥物疑慮重重。
我知道治療指引上寫些甚麼。我知道如何診斷糖尿病/高血壓/高膽固醇血症等慢性病,並了解和這些疾病相關的各種藥物健保給付規定(真的,我背得很熟-_-)。但這對患者來說,從來不是最重要的。
執業十幾年,我已經明白,從某些患者的角度來看,藥物令人生畏、令人困惑、副作用令人難以忍受、治療效果令人懷疑。在我與患者一起解決這些對藥物的錯誤想像之前,診斷或開處方並不是整個治療計畫中最重要的事,因為即使是完美的解決方案,對不遵循它的患者,一點幫助都沒有。在開立處方之前,最要緊的是理解患者對藥物治療的態度和順從性,好比面對一個一天只願意吃一次藥的患者,開上照三餐服用的藥方,治療效果肯定不會令人滿意。
財務管理和醫療業之間的相似之處,正在於此。財務或投資顧問應該理解: 對於不遵循財務建議或無法堅持足夠長的投資時間的客戶來說,再多再好的建議或出色投資組合的表現,都沒有那麼重要。一個好的投資顧問,要向客戶傳遞對於投資的基本邏輯、市場歷史知識、接受投資組合比然會有的波動性。要和客戶清晰而誠實的溝通,確保你知道客戶在做什麼,在期待什麼,並解決他們對進入投資市場心理障礙。
就像醫療業一樣,金融服務業也面臨類似的考驗: 做出好的投資決定,與說服客戶做出好投資的決定,並不是同一回事。Ritholtz Wealth Management 的 Josh Brown 是這樣說的:
好的建議值得客戶支付數倍的費用。平庸的建議不應收費少一點,事實上它一文不值,因為它不會被遵守。
附註: 本文很大一部分靈感源自於摩根.豪瑟(暢銷書:致富心態的作者)的部落格文章。因為文章中提到許多和醫療相關的議題,對我來說十分親切,所以部分刪減及部分改寫後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