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要趕到李太白那兒拜會獻詩呢!李太白今日喝了大酒,看什麼都美。沒準燈節過後,我就能紅遍長安城呢!”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溼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台東門送君去,去去雪滿天山路。
山迴路轉不見君,雪山空留馬行處。
八月飛雪,一片白茫茫。詩人奇思妙想,將片片雪花喻為朵朵梨花。驟然間,半空中揮舞著蓬勃朝氣,潑灑著春意盎然。“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帳外,好雪片片,不落別處。飄飄冷色裡,飛來一抹紅,韵致更流麗。大雪紛紛下,一幅想著、聽著、嗅著,濃郁又浪漫,壯闊又美麗的明麗畫面,躍然腦海。
此為邊塞詩人岑參之名篇,推論當作於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非天寶三載。劇中,解開“闕勒霍多”意謂“末世火劫”之謎的士子程參,原型為岑參。
岑參出生在一沒落官僚之家,五歲讀書,九歲能文。刻苦學習,遍讀經史,然仕途多蹇。約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二十歲的岑參獻書闕下,向朝廷上書,但未獲提擢。此後約十年,屢次奔走於長安、洛陽間。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岑參進士及第,李白賜金放還。長安大道連狹斜,熱鬧繁華,青牛白馬七香車,熙熙攘攘。繁華熙攘中,兩位詩人極可能錯肩而過。此後,李白只能詠嘆長安不見使人愁。岑參守選三年,才當上了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吏。曾作詩云,
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只緣五斗米,辜負一漁竿。
小吏生涯頗不堪,徒消磨心志罷了。岑參不願久碌碌,嚮往功名馬上取的昂揚奮發,遂抓住機會兩次出塞從軍。天寶八載(公元749年),岑參第一次出塞。辭別了妻子,踏上了漫漫征途,西出陽關往安西行。長安愈去愈遠,詩人雖心懷志業,也不免開始思念家人、思念妻子。想著走著,走著想著,不知走了多少天,碰到了前往長安的東行使者。嘩一聲,無計可消除的思鄉愁緒,一下子熊熊燃燒起來。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乾。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鞍馬倥傯,相見語依依,淚漣漣。一個繼續西行,一個東歸長安。想託故人帶封信,偏偏無紙筆,只好把思念之情,化做一句平安、勿念。
岑參戍邊六年,先從高仙芝,後隨封常清,寫下70多首邊塞詩。安祿山起兵之初,唐玄宗聽信監軍宦官邊令誠讒言,相繼斬殺了封常清、高仙芝二人。天意從來高難問,將軍黃沙百戰,未馬革裹屍,卻輕易死在了幾句讒言之下。悲難訴,意難平,奈若何?奈若何?
封常清臨死前獻上《臨死表聞》,其中有云,
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音 ㄍㄜㄔㄢˊ,gē chán,指戰爭)。
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春,岑參跑到唐肅宗的鳳翔行在。在杜甫等人的推薦下,當上了右補闕,杜甫為左拾遺,皆為諫官。期間,岑參曾與杜甫唱和,
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
二人此時俱年逾四十,曾在長安一起落魄一起出遊,如今依然被摒棄在國策外。諫書稀、無闕事,非因朝廷清明、君王有為,恰恰是暮氣沉沉、無所作為。是寓貶於褒,綿裡藏針的隠晦筆法。否則,何須看落花悲白髮,望飛鳥生羨慕?
從肅宗至代宗二朝,岑參仕途反反覆覆,貶謫有之、罷官有之。推論代宗大曆四年(公元769年)秋冬之際,岑參逝於成都旅舍,享年約五十二歲。城裡城外,雨雪霏霏。詩人踏雪而去,回眸一揮袖,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
劇中,何監醉酒騎驢進靖安司,看到沙盤上的花萼樓,喃喃唸著,
“昭昭有唐,天俾萬國。”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何監卻猝不及防地整個人摔躺在沙盤上,悲憤地喊著,
“毀了!毀了!”
何監原型,賀知章也。一首《回鄉偶書》,不知喚起多少人的兒時唐詩記憶?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八十六歲的賀知章告老還鄉。離他高中狀元,朝廷供職,已悠悠五十年。歷經武后、中宗、睿宗、玄宗四朝,目睹神龍、唐隆、先天三大政變。賀知章依然一壺酒,一本真性情,淡泊閒雅,開朗樂觀,正直清廉,瀟灑風趣。管他多少腥風血雨?理他多少傾軋紛爭?不拉踩,不結黨營私,不阿諛奉承。無貶謫、沒遷徙,仕途坦蕩至高位,雖無顯著實權,但名望聲譽極高。
工部尚書陸像先就讚美賀知章,言談倜儻,舉止風流。一日不見,就覺自己言語乏味,心胸褊狹。
唐肅宗在追悼賀知章的詔書中說他,
器識夷淡,襟懷和雅,神清志逸,學富才雄,挺會稽之美箭,蘊崑岡之良玉。
賀知章極愛喝酒,杜甫《飲中八仙歌》第一個就寫了他,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杜甫抵長安時,賀知章已返鄉。詩中所述自非親眼所見,大約口語傳誦、藝術手法成份居多。
青蓮居士李太白慷慨浪漫又自負,也以喝酒聞名,會須一飲三百杯。與賀知章的相遇相識,碰撞出“金龜換酒”的千古佳話。金龜,唐朝三品以上官員佩戴的一種裝飾品,官階身份的象徵。
太子賓客賀公,於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
李太白初到長安,眼下鳳閣龍宇連霄漢,更讓他躊躇滿志。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想像自己將即乘風而起,李白信步走到了紫極宮。細細賞玩之餘,正想吟詩幾句,卻被一著紫袍長者打斷。二人一見如故,正是名滿天下的賀知章也。談著聊著,李白把帶在身的《蜀道難》拿出來,請賀知章過目。賀知章一邊讀,一邊讚嘆連連,大呼李白為謫仙人。有詩有伴有美景,豈能無酒?嗜好杯中物的二人手拉著手,找了個小酒館坐下來。談詩說文,論古道今,一杯一杯復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兩人喝得微醺醺,要付酒錢時才發現,囊中無一錢。向來曠達豪邁的賀知章不假思索,把佩在腰帶上的金龜解了下來。這一段因緣,成就了二人的忘年交,賀知章也向唐玄宗推薦了李白。賀知章安身立命朝廷五十年,李白僅待了短短兩年。賀知章告老未幾,李白帶著詩情與酒意,一路高唱“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作別陌上無窮樹。
長安城外,垂下柳色千萬條。 賀知章還鄉,唐玄宗以御製詩贈之,皇太子率百官餞行,說不盡的榮寵尊貴。然隨著馬車漸行漸遠,盛唐的繁華富麗也慢慢拉下了帷幕。返鄉後不久,賀知章病逝。白雲千載空悠悠,長安已叫做西安,後人仍傳唱著,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浪漫與繁華,杜甫與李白相遇
長安一片花飛,李白賜金放還。四十三之齡,添了點蒼桑,不減踏歌尋夢之志。杜甫三十二歲,還帶著放蕩齊趙間的清狂,沒有“朝回日日典春衣”的窘迫,更無“此身飲罷無歸處”的蒼涼。此時,杜甫還未經歷社會的毒打,詩風尚未轉沉鬱頓挫,情感依然明朗而壯闊。詩聖與詩仙的相遇,隔著千年的月色,仍是明月何皎皎,光輝美麗又動魄。斯時,李白已名滿天下,杜甫沒錢又乏詩名,二人只是契闊談讌相見歡。之後又碰到了落魄江湖的高適,三人結伴遊梁宋,今河南商丘一帶。登吹台,遊梁園,狩獵於孟諸野澤,飲酒賦詩,懷古論今,譜下了一段詩酒好年華。
翌年,杜甫又與李白共遊齊魯,今山東一帶,留下了“醉眠秋共被,擕手日同行”的美好回憶。這一別,杜甫西去長安,李白繼續訪名山遊大川。之後十七年直至李白逝世,二人如秋蓬各自飛,未曾再相聚。杜甫卻一直將李白放心上,愛他“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才思敏捷,憐他“飛揚跋扈為誰雄”的豪邁曠達。餘生不漫漫,二人的詩酒共遊,流淌成杜甫困蹇潦倒、漂流逐離歲月裡,對李白揮之不去的想念和牽掛。
初到長安,杜甫一舉起酒杯,就聞到了李白的豪氣縱橫,一提起筆,滿滿就是李白的狂放不羈。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在冬日寒冷又寂寞的書齋裡,杜甫聽著雪細細落下的聲音,濃濃思情,驀然上心頭。一邊吟誦李白的詩篇,一邊翻箱倒櫃尋找他的文章。
寂寞書齋裏,終朝獨爾思。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
春天到了,柔桑破嫩芽,萬紫千紅喧鬧中,杜甫想著李白,一片愁緒,無可開解。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安史之亂,李白投效永王李璘麾下,李璘兵敗,李白流放夜郎,今貴州一帶。杜甫對李白的綿綿思念,化成了無止盡的牽掛。日裡思,夜裡夢。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侷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除了憂心牽掛,杜甫更為李白的際遇感悲憤、抱不平。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思悠悠,水悠悠。
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幾經流離的杜甫一家在親友幫助下,於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築茅屋而居。隔年,稍稍安定下來的杜甫想到境內大匡山,早年李白曾讀書於此,驚覺二人不見已十六年。一場戰亂,多少辛酸磨難,自己白頭搔更短,故人何嘗不也髮蒼蒼?在苦無消息的情況下,杜甫寫下了再見到李白的強烈渴望,也是最後一首思念之詩。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次年,代宗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六十一歲的李白駕鶴西歸。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年)冬,杜甫離世,年五十八。一首《登高》,譽為七言律詩之冠,訴說了詩人晚年對半生漂泊,老病孤愁的悲與慨。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昭昭有唐,天俾萬國,濁酒一杯,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