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饗魘》講述一群上流社會的人付費去一個私人島嶼,享用由一位名廚炮制的高級料理。豈料每道料理的主題充斥著弘外之音,暗示在座的食客過去做了一些主廚眼中不可願諒的事。主廚看準上流社會的人的虛榮心理,親自邀請他們到荒島用膳,實則是誘騙他們走入一場鴻門宴,成為了主廚刀下的sitting duck也渾然不知。
來看看名單上有甚麼人:食評家與她的編輯男伴、美食博客與他的約會對象、過氣演員及其秘書、三位金融鉅子、及一對經常光顧的有錢老夫婦。他們受邀的理由,有些是因為食客做了些主廚看不順眼的事,又或者當中的老顧客一些舉動不經兒傷害了主廚的自尊。比方說,一對老伴侶光顧了十多次仍然記不起吃過甚麼菜、食評家的尖銳評論導致很多他的同業倒閉、美食博客雖然懂得欣賞主廚每道菜的用意,但他用文字把吃的神秘感受去魅,限制了大眾各自對美食的詮釋及想像,成為了主廚眼中不可寬恕的罪孽。
若僅是因為這些小事大費周章殺人,就顯得劇情不合情理,但《五》更希望借失去了烹飪熱情的名廚的口,拿一些有能力消費但不懂得真正享受食物的人諷刺一番,卻是看得令人叫爽。這進一步引人反思,到底享受是回甚麼事?為何食物在戲中具有諷刺的力量?
關於享受的思考
關於享受,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是如此分析:
享受刻劃了與客體的關聯......它是一種對客體的吸收,但也是一種與它的距離......包含了自身的遺忘。
對於列維納斯來說,享受是一種主/客體之間的超逾。食物於「我」來說只是一個外物/客體。由於它是可看見、觸摸,「它」與「我」總是有距離的。但「我」與「它」的距離同時是可以超逾,因為放進口時,食物由一個單純的外物,經過牙齒的咀嚼、口水的分解、味蕾的感知,使「我」可感受到食物由客體正在與我融為一體。享受的過程就是要感受「我」與「它」的距離逐漸消失,繼而讓人感到忘我。
原則上,每人都有享受的能力,但不是每人都懂得享受。列維納斯認為,享受的前設是需要「看見」客體。很多時侯,我們只「看」到,卻「見」不到客體,因為「見」不只是物件進入視線範圍內,而是要求「我」的意識聚焦到客體身上。列維納斯將這個由意識到與外物的距離、到吸收、掌控、感受距離的消失,直至融為一體的過程,稱之為「光」的認識。除非我們打開了感官來感受,否則我們只「看到」外物的的功能性,「感覺」不到與客體的關係。因此,戲中的老食客吃了十多次也「見」不到食物,當主廚問他吃過哪道菜,他一道都記不起來。
雖然食評家與美食博客顯然也感知到食物,但他們過份聚焦於客體上,嘗試從食物的質感挑出一些細節出來評價。他們享受的不是食物,而是享受懂得鑑賞的優越、評論(肯定或否定)別人的權力。奈何,吃該被視為一種身體性的、直接的感知享受,透過語言把食物背後的神秘感受說個清楚明白,對主廚來說彷彿是對他的食物的褻瀆。
雙層芝士漢堡
若按照列維納斯的分析,既然享受是對於自身的遺忘,享受的對象不一定是食物,烹飪同樣可以也是一種「精神食糧」。廚師的工作就是不斷與曾經有生命的有機體打交道,將創意用在如何把這些「屍駭」美化成色、香、味俱全的消耗品。刀、鍋、火這些看似平常不過的用具,運用起來時卻令不少廚師沉浸其中。但當烹飪慢慢成為了一個「用具」、「手段」,廚師只放眼到背後帶來的名與利,「我」與「它」也回到黑暗之中,看不到之間的深刻連結。
這點可從他的助理Jeremy 在眾人面前表現吞槍自殺看到。Jeremy自殺因為他想擁有主廚的聲望,野心過大的緣故,導致烹飪一事不再是滿足的來源。當Jeremy死後,主廚把曾被他性騷擾過的女廚師召到食客面前,公開向她謝罪,其實也反映了主廚得到名望後,也曾自我迷失過。食客的虛偽與廚師的失落,為電影中最重要的主角出場鋪墊---雙層芝士漢堡。
在電影的結尾,Anya Taylor-Joy意外發現了主廚曾經是在快餐店煎漢堡的廚師而找到「逃生的鑰匙」。她見到相片中的主廚,即便是煎漢堡也流露出烹飪的喜悅。她抓著這點反嗆主廚沒有盡好廚師該把食客餵飽的責任。她點了一客極度平凡的漢堡薯條,因剛巧餓了一整晚反而吃得她滿心歡喜,由衷地讚美主廚的手藝,讓主廚感動得落淚而放走了她。
拿食物作為階級諷刺
為甚麼Anya Taylor-Joy會在眾多虛偽的食客當中脫穎而出,成為了單純的象徵?因為她單純的反應,演繹出列維納斯描述「享受」的最高境界:全然沉浸於與客體的關係,體驗與客體之間的距離消失。享受食物的最高境界,不是運用語言來評價它,而是流露出好吃得難以形容的滋味。後者捕捉的是完全被食物的整體元素包圍、並徹底沉浸於其中。前者與後者的反應比較起來,因為是以理性來把握感受性的經驗的關係,對食物進行評價總是帶點抽離、自省,不夠全心全意及直觀。
列維納斯認為,理性與感性官能之間本身並不存在優越之分。有些客體如知識適合理性來享受,有些如食物那樣的客體,本身單憑感知便可直接把握,尤其是在我們飢餓的時候,從食物中體驗的愉悅才是最大。但當兩者在電影中有了比較(尤其是在食評人/美食博客與Anya Taylor-Joy的對照下),明明食物單憑感知便可直接把握,卻故意把理性塑造得比感性官能更加優越及具權威。這部電影的好玩之處,在於理性的優越感能夠透過一碟比一碟抽象卻被食評人/美食博客吃得十分滋味的食物襯托出來,他們的扭捏作態使得食物在電影中具有諷刺階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