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意義

原登載於2014年出版之《媽咪，我們會這樣幸福多久》後記

芃芃從小臨睡前我都會去跟她講一個床邊故事，然後蓋上被子，親吻臉頰道晚安許多年從不改變，如今儘管芃芃已經高一了，但是我每晚睡前還是會走進她的房間去看看她，夏日的時候會順便檢查一下房間裡面有沒有蚊子，冬夜裡幫她蓋好毛毯，然後摸摸她的臉，有時是無憂的睡臉，有時候瀰漫著疲憊的倦容，心中總是有很多的不捨。大家都以為我堅強，可以帶著孩子走過單親、憂鬱症、破產、坐牢以及陪伴孩子的病，每當有出版社來找我寫親子書的時候，其實我感到相當大的困惑，到底誰會想要看我們的故事，這樣的生命歷程到底會對誰有幫助？

來自於單親家庭，父親始終在生命中缺席的我，畢竟逃不過家庭輪迴的宿命也讓我的女兒歷經了同樣的單親生活。不同的是我的童年跟青少年時期，母親環境尚算不錯，所以給我跟大姊過了相當不錯的生活，直到二十多歲，母親被友人倒帳上千萬，房子後續也被拍賣了，我是母親的保證人自然也就被牽連，我們這才開始了經濟窘困的生活。然而我的女兒就沒有如此幸運，她週歲過後我就與前夫分居，女兒開始了父親缺席的人生，小一的時候，我的公司就倒閉負債千萬，儘管我們可以標得許多政府的標案，卻因為我是母親保證人的這層關係，以我為負責人的公司無法向銀行申請任何貸款，辛苦經營，加上當時因著與父親關係的斷裂導致憂鬱症爆發，就此展開了漫長的六年憂鬱症療程，那一年唯一的好消息可能就是在歷經了近六年的分居之後，終於得以經由法律訴訟結束了總長近十二年的婚姻關係。

如今停藥已經三年，但是我們的經濟狀況並沒有很大的改善，雖然也是去找朝九晚五的工作，然而並不順利。女兒等於是打從懂事以來就跟著我一直過苦日子，這是我對她很大的虧欠，也是我對女兒深深的感謝，因為她從不曾埋怨過這樣的日子，在我們省吃儉用無比拮据的日子裡，她從小學一路步進了高中，卻從未說過羨慕同學可以每年跟家人出國去玩，或想跟同學一樣要一支iPhone手機，即便到了高中，每週只有一百元的零用錢，我想幫她增加一點點零用錢還遭到她的拒絕。如果我沒有準備便當跟早餐，每天會多給她一百元當餐費，這樣的微薄金額，她猶原可以存下數千元，在對她而言的重要的節日，諸如母親節、我的生日、耶誕節等等請我去餐廳吃大餐或是將存了很久的壓歲錢慨然拿出買了二手的Nikon類單眼相機給我當禮物。尤有甚者，在接案領收稿費銜接期，她也毫不猶豫地把小小存款拿出來充當我們的生活費，等到稿費入帳之後我再幫她存入銀行或是她專門存錢的一個草莓小錢包，而她常常會說，「不急啦，媽咪，慢慢來，不用這麼快還我。」然後繼續她的攢錢日子。

在外人看來，女兒是個極度貼心孝順的女兒，從小到大未曾稍改，但是我自己很清楚，這樣的成長對女兒並不是一件好事，應該好好享受童年的歲月她就已然成熟知道要懂事、不能要求奢侈品、不能隨意任性，甚至也必須忍受我生病的日子以及那殘忍的因著我的冤獄而不得不分離的七個月，那時候她也不過才小學五年級。這許多的挫敗甚至都來自於我的血親家人，眼巴巴看著螢幕上的至親對自己的母親數落，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這是一個難以想像的世界，但女兒卻只是緊緊地跟我手牽手，努力地想要好好生活下去，希望未來可以有所不同。

但是我們都知道，一個過度早熟的孩子，像個強被拉高拉長的陶土娃娃，外表無異但內裡卻可能是岌岌可危的脆弱與空心，那空心不是內涵，而是沒有給她應該有個童年滿足並且具有安全感的成長歷程，女兒這十幾年的人生習得的不是充滿愛的世界，而是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是荒謬並且艱苦的。

有時候因為忙碌或因為收入青黃不接時會簡單買著便當回來跟女兒當做一頓午餐或晚餐，從旁看著她吃便當的模樣，她幾乎從不埋怨，珍惜每一餐飯。這時候我總會想著自己到底給了她怎樣的人生呢？一個這樣容易滿足的女孩，是美好的人生嗎？然而如果她不容易滿足，又會變成怎樣的一名女子呢？

這兩年我自己有了很大的轉變，歷經了那麼多的無情打擊之後，我終於向自己屈服，承認自己是苦的、是氣的、甚至在女兒需要添購一些物品身上錢不夠、女兒生病我內心徬徨無依時也對陷我於此絕境的人是有恨的。這些大家避之惟恐不及、不願承認的負面情緒，在我向自己屈服承認這些情緒是存在的那一刻開始，療癒之路隨即展開，唯有知道自己是苦的、是氣的、是恨的，才有機會丟棄這一切並且開始試著相信快樂也沒關係。

歷經六年的憂鬱症之後，我現在學會的是如何與之共存，我學會的是更快地覺察自己當下的狀況，知道自己有情緒就有情緒，不需要勉強偽裝，也知道情緒背後真正的源頭，並且學習讓自己接受情緒。臣服於自己的情緒並非一夕轉變，仍然需要時間之手來處理，只是我再也不把為了賺錢糊口之後僅存的一點體力浪費在抗拒這些事情上面，自然地接受這些負面情緒之後，快樂也就更容易感知，甚至也可以輕鬆進入我原本被抗拒阻塞到毫無縫隙的心裡。

我的轉變是一種歷程，這樣的歷程也幫助了我跟女兒，過往不斷壓抑的我，現在可以領著女兒如何在她擔心無法與同儕好好相處時幫她一把。在我終於靈光一閃感受到已經疲憊了，不想再對父親生氣的時候，我與母親的關係也逐漸成長，過往因著壓抑有太多不能與做不到，現在也都在進步中，這是美好的事情，但母親仍然是任性的母親，只是我可以更好地看見美好的那一面，父親仍是絕情的父親，但是我可以不再執著那永難獲致的緣份。

雖然曾經試著去找一些工作並不順利，但是我的人生走得顛顛撲撲，也從中習得這麼多珍貴的經驗，除了寫作之外，我知道自己還可以做到更多。過往習慣於低調的個性在希望可以人生有所不同的渴望下有了些許的調整，從2011年開始加入一些社福團體，也開始整合自己的能力不管是協助學員利用書寫來討論自己與原生家庭的關聯進而走上療癒之途，或是帶領精障者家屬的教育團體課程、充權課程，甚至是擴及高關懷青少年的閱讀創作夏令營，這一切都讓女兒跟我感覺很開心。女兒在她的繪畫天份之外也因著我這樣的助人工作而開啟了想要從事室內設計或是諮商的念頭，姑且不論未來如何，此刻我們都感受到一股前進的力量，而在遺憾多年後，我也再次向校園投擲入學申請，許多過往沒完成的，未來希望可以完成，而未來就掌握在每一個當下。

女兒小一的時候我就答應過她有一天會一起出一本繪本，這個承諾直到九年後才算達成，儘管本書並不是繪本，但是女兒終究成熟到可以共同來回憶這段人生並且各自用文字與插畫的方式來組合呈現。芃芃，久等了，然而這樣的等待是值得的，現在的妳可以畫出更好的感受，也證實了我獨排眾議任由妳自然發展是正確的。

我們這般坎坷的人生不知道為何會有人想要閱讀，以致於出版社來邀稿，謝謝「讀書共和國出版集團我們出版社」總編輯賴佩茹小姐的鼓勵與支持，她堅定地相信這樣的歷程可以幫助到陷在困境中的母親與孩子們。因著這樣堅定的信仰，我重啟了過去近二十年的記憶，試圖將我跟女兒的歷程與大家分享。這樣的重啟記憶是苦的，書寫是艱辛的，我相信女兒閱讀本書也有同樣的感受，但是沒有這些歷程，就沒有此刻的我跟王芃，也沒有那些課程與書寫，也沒有此刻品嚐快樂的深刻。

但願我們的故事可以對陷在絕境中的母親與孩子們有一絲助益，有時候我們以為未來不在我們手中，因為有著那麼多強大的外力橫阻著我們，連苟延殘喘的前進也不能。然而，未來確確實實在我們手中，而且，僅在我們手中而非他人，但願大家都可以找到自己繼續前進的力量，只要有一點力量就一定要抓住，有一點快樂也要勇敢地快樂，因為只有跟我們心愛的人一起快樂，我們才有繼續前進的力氣

在這段撲匐前進的路上，謝謝許多朋友的鼓勵與協助，因著你們我與芃芃才能有力氣繼續前進至此，這段不容易的路程如果只有我們是決計無法達成的，朋友們實質與精神上的支持在我心中已然刻畫出永難遺忘的珍貴的畫面，許多朋友低調交代不可寫出姓名，就此一併感激以免顧此失彼。

在寫作這條路上，感謝主婦聯盟環境保護基金會董事長暨網氏電子報主編江妙瑩女士在我出版勇敢之後一路支持至今，給予我書寫上許多重要的建議，是我前進的重要推手之一。感謝「我們出版公司」總編輯賴佩茹小姐的堅持，本書才得以問世，感謝佩茹許多的建議與方向，讓我可以重新思考不同的書寫方式以及編輯與作者間合作的模式原來有無限空間，這是過往寫小說的我全新的體會。更重要的是佩茹在本書完成之後狠狠地敲了我一記，警醒我自己是如何地逃避承認作家這樣的身分，也許不是暢銷作家，但是寫作之於我早已是人生拼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佩茹讓我在本書完成時再次看見自己的真心，未來還有許多的挑戰，但是我想我就是會一路繼續這樣創作下去了。

人生就是如此，當我們以為闖關成功，其實，未來還有無限可能，對人、對事、對自己皆然。

至於，幸福到底是什麼？一台不到兩千元的手提音響播放馬友友的音樂，一張IKEA不到一千元的筆電桌上放著我的筆電工作，COSTCO最便宜的義式咖啡豆煮出來的咖啡做每天的早安咖啡，可以盡情寫作閱讀，外加四隻米克斯貓以及最心愛的女兒，這樣就是幸福了。

祝福再祝福。

施又熙

2014/6/27於誠品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