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行者的復仇神話──《黑暗榮耀》

（盡力避免劇透，然行文難免，完食前請斟酌閱讀）

當女主角勸告自首，祈求被害者們原諒時，朴涎鎮是這麼回應：反正你的人生本來就爛透了，沒有我霸凌你，你怎麼能上進當老師？不應該感謝我才對嗎？

答以：謝謝。謝謝你消除我的罪惡感。

劇情是這樣的。女高中生受五名同儕嚴重霸凌，母親、師長則在錢權利誘下協同施壓，乃至奮發多年，只吃海苔飯捲，取得金錢、人脈等資源，習得諸如圍棋等技術，再以挑撥、監視、誆騙、威脅等不觸法，也決不乾淨的手段，得以使主要加害者失去顯赫夫家、亮麗工作，親族離棄，爛情人和友伴背叛，惶惶無物可依地入監，受獄友折磨，可預期至少終老，或者身死獄中。

按理說這很大快人心。沉冤昭雪，因果報應。但女主角始終分裂，喜歡冷，熱會痛，冷漠、精算，纖細作惡，又能明辨好壞，接納和輸出善意，時刻自我譴責和反省，來維持道德底線。做好人，行惡事，同理心像安開關。為什麼？因為她本是個好孩子。好孩子要有力量，得拿本心與魍魎簽約，交換硬心腸，和一些詭秘的好運。

這就是痛苦的效用。你不是你所認同，不相信原來所相信，你知道，但有必要壓抑。暗行愈遠，回頭僅存朦朧，所以當被問起童年自我形象，她說不曉得，那恐怕是真的。以小搏大，要絕對專注，塵埃落定以後，她落入早已預料的迷茫：餘生還要幹嘛？我已經是個怪物了。夜風習習，十幾年前就廢棄的大樓頂，墜落是清償罪惡的必要手段，不僅為復仇，也為彌補年輕時後退的腳步。本來她就打算面會冤魂，向對方懇切報告：謝謝你，事情完了。

接下來是我見過最詭異的婆媳關係。但那簡直夢幻。猶如和平年代老兵，自縊前聽見遠方砲聲，你明明僅有畸形的心和技術，卻能以此行最利他，也利己，又貼合自身的愛情及未來。那決定並不純良，卻反正她的命壞透了，不要再苛責。她喜孜孜再佈局，觀眾如我皺眉微笑，因為私刑絕對不正確，但總是迅猛、有效，令人暢快。

階級不對等的情勢下，嚴重虐待，脅迫性侵，原生家庭不如沒有，還能僥倖得存，日夜積攢，獲得貴人相助，搞垮三個特權家庭，兩個笨蛋跟班，擺脫酒精成癮且鄙俗宛若餓鬼的生母，和首都大醫院的院長兒子攜手，好完成愛人的夙願。那令人嘆服，或令人羨慕，就終究令人哀傷。真實世界，被霸凌者，光是抵抗內心陰影，就好不容易。

霸凌者，難以用人性和道德與之對話，因為那恰恰是施暴的利益所在：透過踐踏、宰制他人及連結他人的規則，來獲得優越感，優越的意思，就是比你們好，比你們高。所以霸凌者，是這個社會的流毒，或言癰疽，是花也是果。他們高度自覺，以此為樂，且必然持續存在。職是，《黑暗榮耀》可能更像一則暗行者的復仇神話，它要撫慰一些隱身、絕望，孤苦的心靈，說只要很努力，就算很崎嶇，強大的也會失敗，褫奪的終將贖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