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上妻的棗紅色圍裙,從冰箱拿番茄,過水後放在砧板上。抽刀時,他猶豫,刀柄平放掌心,指節對應凹槽,鋒刃向下,穩妥拿好,左手屈指壓扣目標,連切帶剁,碎塊倒進熱鍋裡,撈鹽,輕灑,拌炒片刻,均勻淋上蛋液,再翻炒,出鍋。飯鍋嗶嗶響。排隊買來的油雞,也入鍋,少許胡椒鹽,顛兩下,肉塊先出,汁水後行。么拐五六。可能再過廿分,妻就牽女兒歸家,她們會休整、洗手,打鬧,嘰嘰喳喳,這時他就能再炒把菠菜。一家人上桌,晚餐全還是熱的。
熱是可貴的事。他七、八歲就曉得。父親山上挖筍摔死後,母親就更晚歸,有時不見得回來。那讓他感到既安全,又罪惡。據說從台北特意調來,為偏鄉奉獻的年輕老師,看著他們一干小鬼,太輕易地每每語重心長,提醒他們,要讀書,或就索性不讀書,因為他們沒有磨磨蹭蹭的餘地,最好就在這年紀下決定,是要優異到公家樂意出錢栽培你,或就學基本知識,提前上工,成為比小孩更有用的人。所以他常到家,水泥小爐裡燒柴,架網烘地瓜,在風來的方向架桌寫作業,等或然要返家的母親。他保護火,火保護他,這麼過了好些年,告別好人老師,換了個鄉音老漢。老漢說,人人都想搞錢、求發展,那是本末倒置,國家都要沒了,買車買房有什麼用?再後來,老漢上道了,直言教師你們沒指望,軍警還有可能,管吃管住,還有補貼,申請書一疊就擺桌上,很快就沒了。
么八四五。妻和女兒歸來。女兒手上提著小紙盒,把拔你要吃雞塊嗎。妻說對不起,忘了今天你回來,帶女兒吃了速食。沒事,宵夜就有了嘛。他以碗就口,草草扒飯,進房陪女兒算數學,每題十五到二十分鐘不等。女兒摸他的絡腮鬍,好像猩猩噢,他裝兇蠻啊啊兩聲,竟然就嚇哭了她。妻走進來,娃娃音,唉唷誰惹小寶貝哭啦,哦,乖呀,那麼大了還愛哭唷,爸爸好壞,不哭不哭,等等再陪爸爸學數學好嗎。妻和女兒側臉對他,沒有誰看他一眼,像他不在場,又像給他看:這是你不在時我們的相處,好好學,下決定,沒有磨磨蹭蹭的餘地了。
「刷好了是嗎?來,捧水喝下去。」實習班長看著他,指著馬桶。僵持兩分鐘,班長嘆口氣,讓他趴地上,再撐起,「不要動蛤。」連他在內六名同學,如法炮製,全都撐著了。「你們這些爛菜雞、臭窮鬼,幹他媽在刷什麼東西?不敢喝,不認真,長官指示你開玩笑啊?臉頰貼地,爬回教室。」他仰頭喊:報告班長,是不是喝就不必爬。班長給了他一腳,說對。他就爬到馬桶邊,伸頸汲水,雙頰都鼓起,站起身,咕嘟吞下去。報告班長,管線還是髒,馬桶我刷得很乾淨。班長皺眉又歪嘴,覺得他噁心,又實在蠻好笑。你他媽口渴啊?報告是。好,很好,帶隊把這五個廢物領回去,到教室才起身。報告是。報告是。報告是。
兩么洞拐。他幫女兒念了有關毛毛蟲的繪本。那條蟲一直吃,一直吃。念到三分之二,女兒嫌他聲音太低,吵得睡不著。這是真的,或者不是,他已經刻意放緩,可能終究比不上媽媽吧。然後他到客廳,妻滑手機,電視播綜藝節目,一干人跑到廢漁港,修繕老屋,灑掃庭除,設計格局,計畫開店。他看他們嘻嘻哈哈邊工作,下意識不快,再為自己不快而不快。退伍要周年,脾氣還是大,得改。加上妻和女兒不願意回老家,他想,他最好找份工作,多一份收入,多一個熟悉這島嶼的機會。
「我打算找工作。」
「老家那裏啊?」妻燦爛笑,放下手機,殷勤問他。
「是啊。希望盡可能要個離家近的。」
「那有點困難吧。」妻挑挑眉,社交軟體發出響聲,手機又捧回去。
節目、新聞,妻放水泡澡,一個半小時。打招呼,要睡了,他說好。兩洞洞洞,洗漱完畢,他悄悄進門,躺在床旁小沙發。倒不是關係差。他剛退伍,和妻共枕,妻驚醒數次,乃至數日,最後歉疚表示:不習慣。沒事,我先睡旁邊吧,慢慢就會習慣了。其實按他的理解,不習慣,就他媽忍著,遲早就習慣了。可是他不忍心,那麼不客氣。
畢業後,他輾轉各處,一級一級爬,中途受補助讀了碩士,爾後到外島。說不上是肩負重任,或者流放邊疆。他帶過的兵都最精實,每日三千公尺,體能訓練一套。兵跟著他做。有兵埋怨他,或者請求他,他就說:老子做得,你們也做得。隔壁連長嫌,營長也來問,家長投訴了,他就是同一句。補述:所學如此。他不是很在意人際關係,自忖也應當,軍校沒教公關處理,項目沒有社交訓練,他不會,沒打算會,生活逼著他習得太多了,總有些事他能選擇不想學。
島上生活,無非就是搭船、操兵、看海、登記、盤點,排雷。排著排著,最愛偷懶的那個兵,裝上船走了。走的那晚,他夢見一片柔柔晃晃的海。海裡有螢光,像墨一樣,自圓月滴墜,砸破海面,迅速暈染開。海底也有零星螢光,向上浮游。兩股光匯聚了,發亮的海,就漸漸掩住星月,將所有覆蓋進光裡。生活如常。他勉力吆喝、舉試管,大口扒飯,和甫遭兵變的輔導長抽菸,好觀察勸阻別人做大事的角色本身,是否有做大事的念頭。後來,他被交辦一項任務:擬定作戰規劃。他要想像一座島嶼如何被攻擊,反擊,想像每個單位的具體動作,以及如何死亡。搶灘、佈雷多寡,砲和機槍的覆蓋範圍。各種代稱、密語和口令。空或海軍協防的方式。撤退,佯退,反攻。單位部署,按何路線。當A被殲滅,B如何應對。他是承平年代的孩子,創作所賴,照片及文字描述。為求務實精進,他往難裡寫,誰反饋照本宣科整個月都不要睡了,他拍桌子,幹你媽你做就對了。不刁難對方,長官就刁難他。沒人能預知戰爭什麼時候,如何到來,所以他們準備面對,為面對所準備,永遠鉅細靡遺,具體而虛無。
趁著回老家的車上,他打開人力網站,輸入縣市、薪酬等條件,逐條檢驗。退輔會的安排下,他有烘焙、中餐丙級證照,也有更加罕見的專業資格,十年管理經驗,碩士學歷,照理說對應行當,都能應聘,也不必屈從,由基層做起。但他明白一如這社會明白,習於掌權,習於修正,習於命令,習於殺伐果斷,或者機械般停止思考的人,需要一段時間,主動適應,或被動同化。他有好多學長姐,在這個過程,收穫痛苦,爾後便離開。那些得以調整,更改癖性,深藏過往壓痕的人,會竭力協助,捎來工作訊息,或相揪登山、喝酒,每一樁尋常之舉,都彷彿搶救。那讓他很感壓力,被別人擔心,或者擔心別人。他想加緊腳步,把問題收容到只有自己能處理的內心層面,亦即需要工作,來告示他人:我會活下來。
為此,他曾到某處,沿著某廠房,走到某河邊。河很清澈,沒有氣味,卻也沒有魚,沒有蟲。他和將要成為同事的人,可以看見管線汩汩排出光。光的流向,按地理位置,大概再經處理後,會抵達海中。「這也符合標準。」是哦。他不動聲色。準同事領他經過一片田地,回到廠房辦公室。桌上木相框,一名女高中生疑惑看鏡頭。我女兒。將來如若共事,還要請你多擔待,工作也不難,就是蓋蓋章。女兒大嘍,再不抓緊時間陪,很快嫁給哪個小王八蛋。他微笑敷衍。出門,上車,他傳訊息給轉介者。幹,造孽就算嘍,還要幫人家背鍋。唉唷你睜眼閉眼一下過去了,事情又不過分,受點委屈,但有錢啊。於是他刻意打電話,衝著對方幹譙,卻未輸出語意。受委屈,但有錢,可是錢永遠不夠,他都要老了。
老人,老家,老母。老母住在小屋裡。小屋太小了,老母睡兩個小時,起來動一動,電視不關,不管在播什麼,都會呵呵笑。本來沒什麼,但家屋後頭,那棟原訂兩層、一廳、三房的大屋,按理而言,半年前就該完工了,老母信誓旦旦,找認識的來,可疫情後段全島缺工、建材飆漲,再小的工班,也彷彿有大案能做,一拖再拖。他問老母,老母說哎呀,小地方哪有在簽約,給他方便,他給你便宜,不是很好。他仔細比較報價單,當時貴兩成,如今再貴兩成,付錢就做,不要拉倒,小工班搶不到建材,恕難從命了。原話轉捎老母,答曰:那就給他呀。拉倒就拉倒,反正妻捨不得都市,女兒捨不得朋友,寧可相隔百公里,不不,他寧可舟車勞頓去相會,住在工地裡,也沒部隊苦。
「苦什麼啊,有小陳苦啊?」同梯舉酒杯,大聲對他喊,對方一雙爛耳朵赫赫有名。小陳的故事是這樣,退伍回家,客廳坐個男的,老婆去上班。小陳行李一丟就動手了,兒子出來攔架,護的是對方。當夜呢,小陳就回歸單身了,兒子說反正也沒存在感。分財產,房子給前妻;找工作,被三十出頭歲的整天洗臉。父母死了,沒有兄弟姊妹,喝酒,賭博,欠債,破產。然後呢?消失了。沒有人找得到小陳。所以他和同袍聚在街邊熱炒攤,喝一杯高粱,就灑一杯高粱。老長官搥胸,哭啊,又走一個了。一個走,一個來,同桌各自都曾有兵,足夠更迭到他壽終了。老長官拍拍他的肩:還是你好,誰都在啊。他嘆氣,也算是命好嘍。將來有什麼打算啊?欸。寄履歷,找個簡單工作,陪老婆,陪女兒,等死嘍。大家哈哈大笑,敬他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