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4/2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釀選劇|《怒嗆人生》:靈肉分離的火爆巨嬰

姑且不論是有意為之或大勢所趨,近幾年的好萊塢,可說是吹起一波亞裔旋風,從《瘋狂亞洲富豪》大賣開始,《夢想之地》尹汝貞奪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接著是打破紀錄的金獎導演趙婷,再加上大殺四方的《媽的多重宇宙》,屢屢證明亞裔影業人士的能見度、影響力,已然顯著提升。
廣受好評的獨立片商 A24,則也搭上這一波熱潮,攜手 Netflix 推出荒誕又犀利的影集作品《怒嗆人生》。但是,主創團隊並不打算畫地自限,就算剛好以亞裔美國人為切口,卻不僅停留在種族、移民等等相關討論,更巧妙揉合了黑色幽默、憤怒以及普世的迷失經驗,藉此狠狠衝撞觀眾,然後一舉引出每個人心底都有的那條銜尾蛇。至於結局,到底是凝鍊過的生命篤定?還是繞不出莫比烏斯環的無謂掙扎?人類究竟是自己的出口或牢籠?誰也說不清。
是故,來到故事的尾聲,《怒嗆人生》沒有給出任何結論,而是提醒,上述的解答,端看我們願意陪自己走多遠、走多深。
聚焦主題,讓我們從頭開始梳理。首先,可以發現在許多作品中,一開始越被強調的真理,後來總是會被作品本身推翻,《怒嗆人生》同樣也是,好比這句「憤怒,僅僅是一種短暫的意識狀態。」
若以心理學的視角來看,憤怒作為一種激發行動的原始情緒,經常是關於不滿的本能反應,例如飢餓、貧窮或是受到侵犯。也因此,憤怒的本質在於拒絕、控制,甚至是顛覆,個體試圖藉由外放的攻擊性能量,進一步擺正傾斜的生命。由此可知,憤怒的核心訴求,不只是情緒宣洩,更還有追求改變。
於是乎,對照憤怒的本質,若是處境未能獲得改善,就會像主角 Danny、Amy 一樣,持續被無窮的失控與荒唐糾纏,好似人生是一臺頻頻失速奔向懸崖的列車,反覆歷經一次次的墜落,而後拖著刻滿網紋的內心,繼續依賴憤怒去止痛,彷彿像是打上一針興奮劑,在那須臾的幻夢(暴走)中,稍稍體會握有權力的快感。畢竟,憤怒是人類抵抗無力時,最為直覺的反應,縱然無法根絕問題,還是足以撬開一些空間喘息。
可惜的是,正如《怒嗆人生》所展現的,活得太過用力,把自己繃成一隻刺蝟,只會讓報復、謊言與操弄,變為加速災難的燃料,並讓憤怒像是彈力球一般,非但解決不了困境,越是用力往外砸,反撲的力道也越強。故此,光靠咆哮,依然不足以消停內心那一聲聲慘叫,無處安放的怒火,實非 Amy 的老公 George 假設的暫時性偏離,所謂知足跟放下,高高在上,不過是養尊處優者才有的優雅,甚或是一種何不食肉糜的傲慢信條。
順著前段討論,難不成《怒嗆人生》的主旨,仍是老掉牙的放過自己,或者說西方人追逐的禪意哲學嗎?倒也不完全。重回憤怒,隨著劇情推展,我們逐漸明白無論那份憤怒來自於忌妒、自卑還是匱乏,其所牽動的心境十分複雜,不盡然只有對於現狀的不滿,更藏有不被他人理解、看見的各種斷裂經驗。
舉例來說,Danny 除了無法達到雙親(初代移民)對於長子(二代移民)的期待,亦無法符合美國大眾的刻板印象,透過學業,逆勢躍升為模範少數族裔。理想跟現實的巨大落差,重重擊碎了 Danny 的自尊以及價值感,他非但作為永遠的異鄉人,更還得喬裝成人生勝利組,將自己夾入真空的生活假象中,然後不可避免地一再體認到壓抑所烙下的空洞。
另一方面,看似晉升上流的 Amy,同樣也困在類似的窘境裡,身為帶有東方神秘色彩的魅力女性,她時時刻刻都得保持某種睿智、豁達的脫俗形象,即使內心再焦灼,仍要不動聲色,藉以確保「 個人品牌 」得以持續受到西方上流階層的青睞。劇中的收購案件,正在暗諷西方主流社會就算過了數十年,照樣不改殖民式思維,習慣利用金錢(武力)去剝奪、侵佔弱勢文化的驕傲,再以一副施恩的嘴臉,勸導對方要擁抱野心、保持努力。
不過,先將焦點放回 Danny 跟 Amy 身上。承前整理,可以說不論是誰,都得戴著面具生活,而這張面具極度狡猾,就像 Amy 心中那一隻巫婆,逐漸佔據外在現實跟內在自我之間的每一寸縫隙,促使兩人不自覺地隨著時間一步步疏離自己。為此,之所以會說他們是彼此的影子,並不只因為他們皆被憤怒綁架,更因為他們共享了相同的寂寞與失落,分分秒秒懷抱著冒牌者心態搖擺度日,再以空虛餵養空虛,最後養出一座吞噬他人、所愛之事以及柔軟姿態的無底黑洞。
除此之外,藉由憤怒雙人組的故事,還能得出一個駭然的事實,憤怒其實不僅是個人生理反應,也不僅是脾氣控管失靈,更來自社會結構的扭曲。猶如建制民族誌學者再再強調──少數群體的斷裂經驗,往往起因於人類社會,忽略了個人經驗本身的不可分割性,妄想利用極端的分類,排序每個人的位置,結果使得那些本該完整、連貫的靈魂,盡數遭到殘酷肢解,非但失去了話語權,就連掙脫的意志,亦都因為破碎變得沒有一條路徑可以傳遞,宛如一具具靠著慣性前進的屍體。甚者,Danny 嘴上不斷喃喃的:西方心理治療對於東方腦袋沒有用,一樣在呼應、體現前段提到的斷裂經驗,所謂歐美主流價值觀、想像世界,根本無法契合亞裔群體的真實處境。至此,缺乏文化視野的話,別說是修復身心,粗暴的框架,只會擠壓出更多的孤島、分裂。
總體來說,誠如影集結尾所點明,男女主角雙雙如同巨嬰,即使肉體早已成熟,內心依舊非常孱弱,甚至可以說跟不上肉體的發育。不管是過往的霸凌經驗,抑或是遭到貧窮圍城的窘迫感,皆讓兩人活在複雜性創傷的統治之下,導致心靈一再陷入停擺,變成阿德勒口中的不幸之人,必須耗費一生,才有機會瀝乾自己的青春與童年。
高明的是,編劇最終選擇讓主角失去一切,以便推動兩人直視自己的深淵,接著發現到走入荒蕪,穿過隧道,原以為的毀滅,竟然也一併帶來自由與新生。除了助人擺脫那些根本不合身的教條,亦能找回失散已久的純粹經驗,或許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又或許是對於未來的盼望、躁動,因此再度完整關於活著這件事,而不是在放棄跟暴走之間來回踱步,反而讓自己一路走向死寂的句點。到頭來,恰如第十集片名所引用的榮格名言:若想悟察生命真諦,不能固守於光明的輪廓中,必然還得投身於黑暗,才有可能學會如何穿透苦難。
全文劇照提供: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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