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3|閱讀時間 ‧ 約 11 分鐘

伯兮‧衛風

    伯兮‧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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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原文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詛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二、詩旨 1﹒毛序:「伯兮、刺時也。言君子行役,為王前驅,過時而不反焉」。
    2﹒集傳說:「婦人以夫久從征役而作是詩」。
    3﹒姚際恆說:「鄭氏曰:『衛宣公之時,蔡人、衛人、陳人從王伐鄭,桓五年經也』。」
    三、藝術技巧 感人肺腑的作品,須透過文字語言,才能創造出生動靈活的形象。《伯兮》巧妙地運用了多種修辭技巧,達到「以少總多,情貌無遺」(《文心雕龍‧物色》)的目的,亦即運用精簡的語言,生動活脫地抓住事物的情貌,當然,這須有細膩深刻的觀察,才能把情感內容刻劃得如此鮮明有力。關於〈伯兮〉外在形式的技巧,可分為四部分說明之。
    (一) 比喻
    比喻是「以彼物比此物」(朱熹《詩集傳》)的修辭法,利用舊有的、熟悉的經驗,開展出新經驗,以表達自我的思想感情,使事物的形象更為生動而易於理解。《詩經》中,使用比喻之處甚多,或全篇用比,或一、二詩句用比。〈伯兮〉一詩,在第二章中用比,道出了婦人無心妝束的心事: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女為悅己者容,夫婿不在身邊,整裝打扮已失去了意義,此時,婦人獨守空幃,再也無心妝梳。詩中的「首如飛蓬」是明喻,具備了「喻體」—首,「喻詞」—如,「喻依」—飛蓬;即詩人以散亂狂飛的蓬草,譬喻婦人的髮亂不整。此種巧的設喻,除了刻劃出女主角的相思之苦,也使讀者不得不驚佩它的貼切、傳神。
    劉勰於其《文心雕龍‧比興》中,說明了比喻的原則,係以「切至為貴」,若據此檢視〈伯兮〉的「首如飛蓬」,可謂符合了彥和之旨。
    (二) 疊字
    疊字又稱重言,是兩個字的重疊。中國語文具有單音節的物性,即一字一音,而《詩經》是以四字句為主,當音節不足時,為求補足四個音節,「除了在單音節前後加虛字,此外就是用疊字,使詩節奏上口悅耳」(夏傳才:《詩經詩言藝術》)。透過疊字的運用,除了可以增強詩歌的音樂性,又可以加添聽者的印象,黃師慶萱於其《修辭學》一書中,以心理學的立場,說明類疊時指出:「一個字詞語句,如果反復出現,會比單次出現更能打動聽者或讀者的心靈。」
    至於疊字的句式有四──前疊式(AACD)、後疊式(CDBB)、重疊式(AABB)、雜言式等(夏傳才:《詩經語言藝術》),由此而觀,〈伯兮〉詩中的「杲杲出日」句,屬於前疊式。根據《說文解字》的解釋:「杲,明也,從日在木上。」詩人用「杲杲」來描繪日出時明亮燦爛的景象,而劉勰亦表示:「杲杲為出日之容」(《文心雕龍‧物色》)。
    (三) 疊句
    疊句是語句的重疊,亦即運用同一語句,表現強烈情思,後人可以從反復申說的詩句中,一窺詩中主角的某種強烈感受。因此,也有人稱之為「反復」。
    〈伯兮〉一詩,其第三章有「其雨其雨」,「其」字是將然之詞,此句意謂「快要下雨了,快要下雨了,」女主角希望下雨,只可惜事與願違──「杲杲出日」。此處詩人以將雨而杲然日出,象徵著婦人渴望丈夫歸來,「似大旱之望雲霓」(裴普賢、糜文開:《詩經欣賞與研究》),無奈事不從人願,使她失望。此外,「杲杲出日」為燦爛明麗的景象,此與思婦的黯然神傷是個強烈的對照,使讀者為她的境遇而不禁輕嘆。
    (四) 層遞
    黃師慶萱《修辭學》一書說:「凡要說的有兩個以上的事物,這些事物又有大小輕重等比例,而且比例又有一定秩序,於是說話行文時,依序層層遞進的,叫層遞。」
    〈伯兮〉一詩,在第二章中,以「首如飛蓬」形容婦人因思夫而無心梳理,遂致髮亂不亂;在第三章中,以「甘心首疾」描寫婦人為相思而頭疼,亦是心甘情願,在所不惜;到了第四章,一句「使我心痗」,表現出婦人一心一意想念丈夫,不在乎是否會因此而加劇自己的相思病。由上可知,婦人的相思情狀,是由淺而深,從輕到重,這是屬於前進式的層遞。
    詩中的「首如飛蓬」只是髮亂,然而尚未相思成疾;至於「甘心首疾」,已出現了頭痛的症狀,並未引起心病;第四章的「使我心痗」,終因心頭鬱結而相思成疾,這也是思念程度上前進式的層遞。
    四、賞析 此詩與周南的卷耳,都是有名的婦人思遠之作。卷耳以設想其夫行役之苦勝,而此詩以婦人自述其情景勝。從第一章開始,她就毫無保留地誇耀自己的丈夫是多麼傑出,多麼受器重;詩中流露著無限的驕傲和得意,使人彷彿看見她臉上煥發的神采,而感染到她的喜悅。對她丈夫「執殳」去「為王前軀」。她也並不覺得有甚麼感傷(感傷是之後的事);在當時,毋寧說她深引以榮呢!做一位英雄的妻子,她又豈能不感覺驕傲和光榮?
    第二章的主題,是她對丈夫專注而深摯的愛。當他出征以後,這位小婦人竟無心梳洗,以致「首如飛蓬」。這四字把她那失去了生活重心,茶飯無心的懨懨情態形容了出來。緊跟著的兩句:「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更是畫龍點睛,一針見血。那種執著、深摯、無奈的神情,就呼之欲出了。「之死矢靡它」是「寧死不二」正面的否決,使人敬佩;「誰適為容」則用反問的語氣來表明自己專注不移的深情,使人感動,同時也可使人回味第一章對伯兮的讚美。
    第三章盼其夫歸,如「大旱之望雲霓」,熱切的相思;「其雨」和「出日」都是一種象徵,象徵著心理的渴盼和掙扎。以字面來說,是全詩中最單純、最客觀的句子;其實卻是全詩最複雜、最難解的部分。難解的原因,就在於它不是直接的敘述、描寫(如:伯兮朅兮,邦之桀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而是用象徵、暗示,這種象徵、暗示極強烈,卻又晦澀,極含蓄,可意會而難言傳;那種渴望、希冀,在「願言思伯,甘心首疾」中,才露出端倪;雖想到頭腦發昏,也心甘情願。
    雖有第三章的「甘心首疾」,畢竟不堪其憂;所以更有第四章「焉得諼草」的希望遺忘,這比第三章又深了一層。人在極為情苦時會羨慕無情,同樣在思念到極點時,也會希望遺忘(不是真的希望忘掉,而是『能遺忘多好』的歎息)。「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就是這種心情下的產物。然而諼草不可得,而她,也並不真的想遺忘,只是以此說明,她心中思念之苦,已到了需要遺忘的地步了。她還是「願言思伯」的,思到「使我心痗」,也就是積鬱成疾了。層層推展,以見征人離家之久,婦人思念之深。全詩無半語含怨,其感人之力,格外強烈,真是標準的好詩,開發出唐詩中多少閨怨一類的名作來。
    ※國風的思婦詩比較
    在十五國風中,除了〈伯兮〉一詩,還有多篇思婦詩,以下試就其內容,作一綜合性之比較、分析。
    (一) 丈夫的形象
    婦人心目中的丈夫,究竟是何種模樣?多數的詩篇並未明確地交代,惟〈伯兮〉一詩,於首章描述婦人自詡其夫為英雄人物時,展現出她的良人勇武、剛強的形貌: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由以上四句詩看來,婦人的丈夫魁梧出眾,是行軍作戰的先鋒,可謂英姿煥發的「赳赳武夫」〈兔罝〉。此外,〈小戎〉詩中,藉著敘說夫婿的車馬裝備,可略知當時武夫所駕兵車的結構,以及器械弓盾等戰具的使用情形,詩中除了描述軍容之盛壯、裝備之精良,也表達了丈夫是位溫文儒雅之士,故曰:「溫其如玉」(首章)、「溫其在邑」(二章)、「厭厭良人,秩秩德音」(三章),由此可知,她的丈夫是允文允武的人才,既有征伐行軍之功,又是位頭腦冷靜、有條不紊的君子。
    就〈伯兮〉、〈小戎〉二詩所述的偉男子形象,反映了當時人的審美觀念——驍勇善戰、溫文有禮,經由誇耀丈夫的美盛尊貴,愈顯見妻子的卑微孤寂,亦表現了對丈夫深篤而尼貞的情感。
    (二) 憂思難忘
    丈夫遠行在外,妻子懷思不已,她們所掛心的,究為何事?或擔憂其夫生活起居方面的匱乏,如〈有狐〉云:
    …心之憂矣,之子無裳。(一章)
    …心之憂矣,之子無帶。(二章)
    …心之憂矣,之子無服。(三章)
    由於時序已寒,夫婿衣裳未具,難以禦冬,婦人為之憂念而滿面愁容。此外,〈君子于役〉一詩,道出了婦人祈願丈夫出門去當兵,能夠一路平安,不致飢寒交迫,其云:「君子于役,苟無饑渴」,流露出無限的關心及憂慮。至於〈小戎〉詩中的「言念君子,載寢載興」二句,亦是寫婦人想念其夫的生活起居,是否無人聞問。
    思婦的失意情緒,除了表現在關心親人的生活起居,更掛慮丈夫是否會移情別戀,〈晨風〉云:
    …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一章)
    …未見君子,憂心靡靡。如何如何?忘我實多!(二章)
    …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一章)
    由於丈夫遲遲不歸,婦人不禁憂心忡忡,並且心生疑慮:是否他已另結新歡?婦人又發出了無奈的憤慨:為何不回來?為何不回來?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至於〈汝墳〉一詩,寫婦人喜其丈夫出征歸來,見到良人之面,才知他沒有拋自己,詩云:「既見君子,不我遐棄」,一顆忐忑不字的心緒,總算於了下來。久別重逢,若是丈夫指天為誓,表明忠貞不二的心跡,妻子的疑慮自然消除了,故〈大車〉一詩云:
    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三章)
    丈夫受到妻子的責難,為表明心跡,告訴妻子說,在這場征役之中,若是我不幸犧牲了生命,那麼,夫妻倆雖然沒有機會再共處一室、共同生活,等我死後收屍回鄉,將來仍舊可以同穴而眠。丈夫憂慮妻子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甚至表示了願意對太陽起誓,表明其愛情的專一、忠誠。
    五、心得 〈伯兮〉是以一位居家婦女的口吻,傾吐對出征未歸丈夫的深切思念,語言直接中有含蓄,情深意濃,透過詩文的呈現,可以透視思婦的內心世界。第二章「誰適為容」的意思,和〈鄘風‧柏舟〉中「之死矢靡它」同樣堅決;可是在情致上,「誰適為容」就含蓄蘊藉得多了,「含蓄」也是詩經情感的最大特色。它既不同於〈白華〉的幽怨,也不同於〈卷耳〉的想像,它只是一個小婦人坦白率真地傾訴對出征丈夫的思念,感情是很真實、貼切的。那是雖苦猶甘之如飴的思念,雖病而矢志無悔的思念。
    其實她也很痛苦,很憂傷(甘心首疾,使我心痗),但沒有絲毫的懷疑和埋怨。她對自己和對方,都是極具信心的,極其執著的。從頭至尾,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聲責備。可知這位小婦人何等深明大義,又何等深愛她出征的丈夫。「情深無怨尤」,就是這首詩的精神所寄了,在直接的敘述之外,也有豐富的心靈世界及深刻的感情寄托,這點有些類似李商隱詩的味道。身處離婚率逐年攀升的現代社會,吟詠朗讀這首詩時,除了感佩於古人溫柔敦厚的民風,對於夫妻相處之道,有了不同的、更深一層的心靈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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