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文
倬彼雲漢,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
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靡神不舉,靡愛斯牲。
圭璧既卒,寧莫我聽!」
「旱既大甚,蘊降蟲蟲。不殄禋祀,自郊徂宮。
上下奠瘞,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臨。
耗斁下土,寧丁我躬!」
「旱既大甚,則不可推。兢兢業業,如霆如雷。
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昊天上帝,則不我遺。
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則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無所。
大命近止,靡瞻靡顧。群公先正,則不我助。
父母先祖,胡寧忍予!」
「旱既大甚,滌滌山川。旱魃為虐,如惔如焚。
我心憚暑,憂心如熏。群公先正,則不我聞。
昊天上帝,寧俾我遯!」
「旱既大甚,黽勉畏去。胡寧瘨我以旱?憯不知其故。
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則不我虞。
敬恭明神,宜無悔怒。」
「旱既大甚,散無友紀。鞫哉庶正,疚哉冢宰。
趣馬師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無不能止,
瞻卬昊天,云如何里?」
「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大夫君子,昭假無贏。
大何近止,無棄爾成。何求為我?以戾庶正。
瞻卬昊天,曷惠其寧?」
二、詩旨
1﹒毛詩序:「雲漢,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厲王之烈,內有撥亂之志,遇災而懼,側身修行,欲銷去之。天下喜於王化復行,百姓見憂,故作是詩也。」
2﹒方玉潤先生:「雲漢,宣王為民禳旱也。」篇中所言非美王意,乃王自禱詞。
三、藝術技巧
(一)比喻
比喻是「以彼物比此物」(朱熹《詩集傳》)的修辭法,利用舊有的、熟悉的經驗,開展出新經驗,以表達自我的思想感情,使事物的形象更為生動而易於理解。《詩經》中,使用比喻之處甚多,或全篇用比,或一、二詩句用比。《詩經》〈雲漢〉第一章的一、二句,「倬彼雲漢,昭回于天」表面上是寫星空中的星光等景物很美麗、很燦爛,可是實際上是「以寫景代敘事」,有人在向夜空搜索雲影,而現在只找到似雲之天漢,宣王求雨焦慮急切的心情,首句「倬彼雲漢」(看那似雲的天河多光亮)四字,便已明顯表露出來。「喻體」—漢,「喻依」—雲,「喻詞」省略了,是比喻中的「隱喻」。
(二)誇飾
「靡有孑遺」的「孑」字,照字面講,「孑」字說文的意思中是無右臂形,但「孑遺」不解為缺右臂者的留存,要活用作「半個人的留存」講,而「靡有孑遺」,只是誇飾極言災情的慘重,並非真的「沒有半個人的留存」,這叫做「不以文害辭」。另外像本詩中「散無友紀」,也不是群臣真的離散,只是極寫其心中之灰心而已。
(三)層遞
黃師慶萱《修辭學》一書說:「凡要說的有兩個以上的事物,這些事物又有大小輕重等比例,而且比例又有一定秩序,於是說話行文時,依序層層遞進的,叫層遞。」
〈雲漢〉的中間六章開頭都是「旱既大甚」,從第二章的「蘊隆蟲蟲」(暑氣熏蒸仍旺盛),到第五章的「滌滌山川」(高山光禿河底都裂縫),到「如惔如焚」(乾旱的天氣似火燒),天氣燥熱使得久旱不雨,在程度上有一層層推進的感覺,令人讀了彷彿有了「熱火中燒」的感覺;前半段是寫自然現象的層遞,後半段是寫人文方面的層遞;如:從第六章的「黽勉畏去」(為怕旱災拼命快逃開)到第七章的「散無友紀」(群臣灰心亂鬨鬨)到「疚哉冢宰」(管事的冢宰也疲病啦),到「大命近止,無棄爾成」(國家大命雖將終止,仍不放棄各人的職事),在心態上也是寫盡了疲憊和焦慮,令人看了都會為之心酸。程度上也是由淺而深,從輕到重,這是屬於前進式的層遞。
(四)疊句
疊字又稱重言,是兩個字的重疊。中國語文具有單音節的物性,即一字一音,而《詩經》是以四字句為主,當音節不足時,為求補足四個音節,「除了在單音節前後加虛字,此外就是用疊字,使詩節奏上口悅耳」(夏傳才:《詩經詩言藝術》)。透過疊字的運用,除了可以增強詩歌的音樂性,又可以加添聽者的印象,黃師慶萱於其《修辭學》一書中,以心理學的立場,說明類疊時指出:「一個字詞語句,如果反復出現,會比單次出現更能打動聽者或讀者的心靈。」
至於疊字的句式有四——前疊式(AACD)、後疊式(CDBB)、重疊式(AABB)、雜言式等(夏傳才:《詩經語言藝術》),由此而觀,〈雲漢〉詩中的「蘊隆蟲蟲」句,屬於重疊式。根據解釋:「赫赫:旱氣;炎炎:熱氣。」表達出暑氣的蒸騰,那種強烈的意念,後人可以從反復申說的詩句中,一窺詩中主角的某種強烈感受。因此,也有人稱之為「反復」。再如「滌滌山川」屬於前疊式,根據解釋:「猶濯濯,淨淨之意。」極寫旱災之嚴重,嚴重到已經山頭禿了河底裂了。
四、賞析
先談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于天」,我們說是「以寫景代敘事」,其關鍵在第一句的「雲」字,和第二句的「回」字;天河通稱「天漢」,因其發白光,亦稱「銀漢」。第一句形容天河的光容,應該說「倬彼銀漢」,才能把天河的煥美表達出來,但詩中卻說「倬彼雲漢」,為什麼不用「銀」字而用「雲」字呢?這是寫出有人在向夜空搜索雲影,因為有雲才會有雨啊。而現在只找到似雲之天漢,宣王求雨的心情,首句「倬彼雲漢」四字,便已表露出來。因此就摘取這首句中「雲漢」兩字作詩題,也有了特別的意義。第二句用一「回」字藏著以周宣王為主的一群人久久地在搜索夜空,所以表面寫景,實際是敘事。景中之人,呼之欲出,寫得多麼真切!多麼高超啊!
其次再談第三句「王曰於乎」以下七十八句禱詞,乍看之下宣王在這夜空底下所發一大篇漫長的禱詞,非但說得反覆累贅,而且有些零亂。但這正是如實地表現了一個人祈禱時那種焦灼與悲苦的心情來。但其實只要我們分章來看,會發現這詩卻秩然有序,條理分明,仍可找出各章重點所在的。
此詩全篇八章,中間六章都用「旱既大甚」四字作章首,而末章開頭「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兩句,「瞻卬昊天」句既從前一章末尾承接而來,又與末章的末尾(第九句)成疊句,有前提後挈之效。「有嘒其星」句則與首章開頭兩句遙遙呼應,星漢相映,更顯出了結構的完整與優美。全篇八章,每章末句都用感歎或問句來表情,更把全篇風格貫穿到底。
全詩八章的重點:第一二兩章自禱詞的重點,都在一句中,那是「靡神不舉」和「靡神不宗」兩句。第一章的「靡神不舉」緊接於「天降喪亂,飢饉薦臻」兩句破題之後,接著是臚陳「犧牲」與「圭璧」等祭品來敘述。第二章則先列舉「禋」「祀」「郊」「宮」等祭祀的名稱和地點,然後再以「靡神不宗」總括之。兩章的重點都在「神」這方面。三四兩章的重點則在「人」。三章說「周餘黎民,靡有孑遺」,篇於「人民」;四章「群公先正」「父母先祖」則偏於「祖先」。
五六兩章的重點是「土」,五章寫「滌滌山川」,是山川的旱像;六章寫「方社不莫」是四方土地之神。七八兩章的重點是「群臣」的救災,以第二句為總提示,七章的「散無友紀」是灰心離散;八章的「大夫君子」是勗勉復合。所以用一個字來代表兩章重點的是「散無友紀」的「紀」字。七章「散無友紀」所接各句列舉「冢宰」「趣馬」「師氏」「膳夫」等官名以實之;八章「大夫君子」所接則述群臣之繼續努力不懈。所以詩中雖只述天子一人的禱詞,在夜空底下,陪著宣王的,應該還有冢宰等一批大臣的身影。而貫串著八章重點的是宣王「如霆如雷」又急又怕的一片憂國憂民的赤忱。
五、心得
元人許謙評此詩曰:「宣王遇災憂懼,始祈於外神,次祈於宗廟。既而無驗,則自揆事神之誠或未至。誠既盡則又盡人事以聽天命也。其恐懼修省之意,仁愛惻怛之誠,反覆淫溢於言辭之間,宣王之所以賢可見矣。」依恬讀時也覺得從詩中的字裡行間中,也感覺出宣王有事天之敬,有事神之誠,有恤民之仁;他事天、事神時是多麼的恭敬誠心,從「靡神不舉,靡愛斯牲」及「上下奠瘞,靡神不宗」…等都可看出,那種從內心深處中發出的呼喊,真是讓人讀詩時腦中自然就會浮現當時宣王祈雨時虔誠祈禱的景象,一片憂國憂民的真誠,真的是讀之令人感動涕零,所謂「相由心生」也是這個意思吧。就像是明人朱善所說的:「敬畏以事天而天監之,虔恭以事神享之,惻怛以恤民而民懷之。」宣王是周初的中興之王,從這篇〈雲漢〉中,宣王為社稷為百姓的胸懷就可知道整個周朝的基礎就奠定在勤政愛民的周宣王了。
孟子萬章篇在孟子答弟子咸丘蒙的一段話中,曾提舉〈雲漢〉為例來指示讀詩的方法說:「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全詩沒有一個「雨」字,連一個「災」字也未用,但我們玩味詩意,知道全篇禱詞,只是為旱「災」求「雨」,這就叫做「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所以我們讀詩,重在玩味原詩字句,以推求詩意,不要在字面上鑽牛角尖,硬要解出一個字面上的意思,這樣有時會失掉本意,只得出一個與本意無關或甚至相反的意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