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心裡會浮現一個問題:「若是梭羅活在現代,他的湖濱散記會怎麼寫?」
因為相對於科技與物質文明凌駕一切之上的今天,梭羅生活的一百多年前的社會還算單純樸實,他如何能未卜先知的道盡當代人所面對的精神困境?
這種預知,讓梭羅的「湖濱散記」在近代愈來愈受全世界重視。這十多年來,我在逛書店或者二手書店,跳蚤市場時,只要看到「湖濱散記」的譯本就會購買,不知不覺也買了將近二十種不同出版社的翻譯版本。
也或許這些年不斷重新閱讀「湖濱散記」的緣故吧,我自己的真實生活,好像也愈來愈像他了。像我住在台北近郊的山上,就如同他的湖邊小屋雖然說是在森林,其實離城鎮不遠;也如同他常常讚頌獨處一般,我也需要大量獨處時間,但我家裏也像他的小木屋,常常高朋滿座。
他認為當一個人離群索居時,才可能體會出生命的意義,是的,我同意,因為孤獨是必要的,因為孤獨可以使生命恢復完整,可以回到自我的根源,求得身心安頓。
除了孤獨,他也勞動:「我這裡不用電,我自己生火。晚上我點煤油燈。沒有自來水,我從井裡打水。我自己劈柴燒飯。這些簡單的活動使人也變得簡單。要變得簡單,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啊!」
單純的肉體勞動,可以帶來精神上的單純。在專注的肢體運動與滴滴汗水下,人的心靈也一點一滴沉穩簡淨,因而聽見來自內在的韻律。
我想,這也許是自古以來,世界各宗教都要求修行人以親身勞動來完成生活中許多需求的原因吧?
隨著科技的進步我們創造了許多的東西,而且人的力量也無遠弗屆,地球上任何可以開發利用的物資也都納入全球經濟體系的一環,所以我們正活在一個物質太過豐盛的時代裡,甚至為了擔心經濟蕭條,各國政府無不以鼓勵消費來確保經濟發展。
當每一個人都陷入了拚命工作、拚命消費的循環時,其實也逐漸喪失了對生活的感受能力,形成了物質愈豐盛,但是精神和心靈卻愈空虛的現象。換句話說,我們愈富足卻愈不滿足。
總是覺得,當一個人不斷購物,不斷想擁有更多時,用的其實並不是金錢,而是時間。然而時間就是生命,我們用生命換來的那些物品,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嗎?
這些年隨著節能減碳的風潮,簡單生活也似乎形成另一種時尚,因此「少就是多」、「簡單就是豐富」也出現在許多人的口中。少與多是相反的意義,簡單與豐富也是相反的概念,為什麼會等於呢?
這是因為人的時間是有限的,人的精神注意力是有限的,當一個人的心裡充塞太多東西的時候,其實什麼也都感受不到了,反而是當簡單的時候,我們的心才會活在一個更大的空間中。就像一個吃得很飽的人,對食物就不會有任何興趣一樣,一個沒有感受力的心靈,是無法擁有真實的快樂的。
梭羅他也一再批評人們一昧講求外表與速度,彷彿大的,快的就是好的,可是我們是否在得與失之間曾做過省思與評量?
慢下速度,提高生活的感受,正如許多宗教或靈修課程不斷提醒我們的:「活在當下」,才是幸福感的來源。當我們能以悠閒的心情去感受周遭事物時,就可以從日常生活中再度發現許多賞心樂事。好比坐在陽台前看著夕陽緩緩落下;與三兩好友喝茶聊天;陪孩子沿著河岸騎單車….這些令人快樂的事,其實並不必花錢。
或許我們都有類似的經驗:在多次旅行中,某一次在德國某國小鎮的公園裡餵天鵝,或是在日本京都某間古寺裡睡個長長的午覺,這些似乎無所事事的時光,卻令人記憶深刻;反倒是住了一間又一間的高級旅館、一餐又一餐的豪華飲宴,還沒回國就已印象模糊了。精神上的富足與物質上的擁有,似乎是背道而馳的追求。當我們呼喊著「多一些,還要更多」時,其實就是靈魂受苦的徵兆。
梭羅也這麼提醒我們:「我們花了大半輩子釣魚,結果卻發現我們要的根本就不是魚。」
要從簡單生活中找到真正的樂趣,不是因為流行或道德的壓力,不是因為別人覺得你「應該」這麼過而勉強自己去做。
總覺得「簡單」就好像一棵樹,是從我們的內在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而不是來自於外在,把新的樹皮貼在自己身上。
要傾聽內在的聲音,找到自己的簡單之道,重新感受生活的樂趣。
二十多年前荒野保護協會成立,之後幾年在全台灣各地陸續成立分會,記得當年在各地辦公室裏我都會將梭羅所講的這段話佈置在牆上:「我到森林裡,是因為我希望過著真實的生活,只去面對生活必要的部分,看我是否可以學會它所教導的,而不至於在我死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有真正活過!」
這些年來,「荒野」推動兒童自然教育,保護台灣的生態環境,同時號召民眾以具體行動來做守護環境的義工。推到較深層、較根源的目的,一方面是希望能讓每個人對土地、對環境產生情感,產生「根」與「家」的感覺,再連結到生命歷程中,成為心靈原鄉;另一方面也是想到,當生命沒有崇高的理想可獻身,沒有偉大的使命在呼喚,人活著的意義,是否只剩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