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鹿鼎記》第一回後附了則長註,主要敘寫先祖查嗣庭、查慎行事。林紓《畏廬瑣記》「查慎行」條目下的記述可相參照:
初白詩筆,七律直追放翁,多佳句。雍正間以查嗣庭之獄,幾罹不測。迨內閣議以查嗣庭所著日記,大逆不道,應凌遲處死。今已病故,應戮尸梟示。查嗣庭之兄,查慎行、查嗣瑮,子查澐,侄查克念、查基,應斬立決。然初白先生,家居久,南北隔絕,實無知情之理,得免究,然亦瀕於險矣。
查嗣庭的文字獄,金庸記載兩種說法,都涉及從字形上把「維止」二字解釋成「雍正」減去頂蓋筆畫,暗含弒上取首之意,只是一種說法指犯忌字眼來自查嗣庭所擬考題,另一說則稱出於著作書名。如此「說文解字」很讓人想起日本德川幕府初期的方廣寺鐘銘事件:豐臣秀賴重修京都方廣寺,於正殿設置一座梵鐘,不料鐘銘「國家安康」句遭有心人理解為將德川家康之名分開,詛咒其身首相離。豐臣、德川二氏勢力消長、主臣易位,無論鐘銘案為上位者授意,抑或底下人私心揣摩,總之是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從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過,就雍正諭旨來看,「維止」說多半不確,但考題確實出了紕漏:「今閱江西試錄所出題目,顯繫心懷怨望,諷刺時事之意。」當然,罪名一旦羅織起來,便是一件接一件:「料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遣人查其寓所行李中,有日記二本,悖亂荒唐、怨誹捏造之語甚多……。」在上位者恨之欲其死的心態下,犯事之人連往昔言行甚或樣貌都會被追溯扣連各種惡意詮解,以彰顯聖明燭照(並遮掩識人不明的尷尬):「朕令〔查嗣庭〕在內庭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言語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附帶一提,我偶爾讀到學者引用蔣介石日記對政敵或不合心意者的描述,也有類似感覺。大抵「老頭子」們的心思是一脈相承的。
林紓稱讚查慎行「七律直追放翁」,這也許是清代文壇一定程度的共識。金庸也說,「清人王世禎、趙翼、紀曉嵐等都評〔查慎行〕的詩與陸游並駕齊驅,互有長短」;雖然金老爺子接著又很客氣地表明,類似評價「恐怕有點過譽」。然則「過譽」或者難免,老爺子還是花了很大氣力摘取查慎行詩作對句以為《鹿鼎記》各回回目。這既是「替自己祖先的詩句宣揚一下的私意」,想來亦不無自得,畢竟「要選五十聯七言句來標題每一回的故事內容,倒也不大容易」。
至於長註以文革起興,那自然是在無忝先祖的私心外,另具大時代的感會,以及種種或明言,或意在言外的著書旨趣。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六月十三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