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3年初春,一年一度的荷蘭海牙Rewire音樂節(註1)在4/7-4/9舉辦了盛大的國際饗宴,匯集各種音樂和跨領域的藝術展演,諸多表演場地散落在海牙市中心的不同角落,整座城市在此週末成為音樂和聲音藝術愛好者的集散地。而Rewire音樂節中的當代藝術展覽,則是由音樂季和當地的iii荷蘭海牙藝術家機構(Instrument Inventors Initiative, Den Haag)合作,推出結合展演、裝置、錄像作品的「臨場音樂:本能行為」(Proximity Music: Visceral Acts)(註2)聯展,展場包含Amare音樂廳、新教堂、Spui劇院和Trixie空間。
iii荷蘭海牙藝術家機構為一群旅居荷蘭的國際藝術家所組成的平台與組織,重視結合感官、科學、藝術的沉浸式體驗,並提供藝術家駐村與舉辦各式展演活動。在發掘各種聲音、音樂、視覺藝術和戲劇創作的同時,特別關注作品如何以最直覺的方式喚起人類的感官經驗。而今年「臨場音樂:本能行為」的展題,由藝術家/策展人Matteo Marangoni策畫,邀請共13組來自各國的藝術家參展演出。此展探討面臨健康危機之時,我們如何看待自身對醫療知識、器材與儀式的感知?在不同的文化語境裡,當參展藝術家以玩味的角度重新詮釋醫療、健康與身體記憶,我們身為有血有肉的高智慧體,能否從中在傳統儀式和現代醫學實踐上取得平衡,甚或建立新的認知系統?
為了讓觀眾親身經驗沉浸式的表演,展覽作品的呈現以藝術家的現場表演為主軸,在這三天限定的場次裡,邀請觀眾進入藝術家營造出來的時空。作品以近乎本能的聲音與肢體動作,取代繁重的文字解說,觀眾得以在理創作理念的當下,同時疊加屬於個人的感受與領悟,進而帶出多重視角與非線性敘事的觀點。本文觀察藝術家如何回應策展主題,將以筆者現場體驗跨領域實驗與音像表演為基底,探索醫療與健康的多元面向。
以肉身溫度融解醫療器材的冰冷 當我們踏入醫療診間或手術室,看見充滿數據的儀器螢幕,伴隨著不確定是否代表警示的嗶嗶聲響,我們的第一印象為何?有些人視現代醫學與醫療行為為科技的進步,有些人則對冰冷的儀器帶來的未知(諸如意料之外的病變或不確定病情是否好轉)而感到恐懼。醫療行為的介入,可能改變我們對自己身體的認識,如何判定健康與否,不再基於己身主觀的觀感,乃是由各種測量而來的數值決定。更甚者,這些泯除個體差異的數字,成為我們生活準則的主宰。我們如何飲食、如何保持「健康的身心靈」,與傳統文化中講究記憶與靈性連結的醫病關係愈發遙遠,轉向講究效率但相較冷漠的醫學理論與器械。治療,成為讓人痛苦又害怕的過程。而身體的痊癒,不必然代表心靈也隨之茁壯。
在以色列藝術家Amos Peled的作品〈Phantom Limb〉中,藝術家使用檢查器官或胎兒時常見的超音波儀器,在身體四處抹上水基凝膠,將手持探頭化為攝影鏡頭,皮膚、皮下組織、跳動的心臟等身體各個部位,皆一一展現在儀器螢幕上。當探頭遊走在身體表層時,藝術家撥放事前混音錄製的多段聲音,例如皮膚與海水潮聲的結合,給予觀眾恍若看海的錯覺。透過尖銳的聲音與不斷震動的光影,儀器不再只是客觀地呈現畫面,而是展露出藝術家激昂或痛苦的情緒。觀眾正在觀看等同藝術家個人肖像或寫照的螢幕,卻又彷彿一同與藝術家跳脫視覺與認知限制,想像何為內在、何為表象。
Amos Peled〈Phantom Limb〉展演一景。圖片提供:iii/Pieter Kers。 Karel van Laere〈Reach〉展演一景。圖片提供:iii/Pieter Kers。
有別於Amos Peled將儀器個人化的表現方式,荷蘭藝術家Karel van Laere則是選擇在作品〈Reach〉中,將外科手術搬上舞台,在操演手術工具的過程中展現藝術家個人的趣味。藝術家與助手站立在展場中央的小舞台前,每人保持靜默,互動全靠默契,手持腹腔鏡器械夾取不同顏色的電線,模擬醫生緩慢且專注地進行一場手術。當電線相互碰觸時,即觸發不同的聲音,它可能是一段獨白,也可能是嘈雜的音效。電線有如佈滿人體的血管或是神經,細緻脆弱,卻擔任傳輸的重要角色。而表演中段,藝術家吐出嘴中的口香糖,看似肉紅色的肉塊進入「舞台」,被工具不斷刺探、拉扯,更是留給觀眾更多想像的空間。有趣的是,藝術家在展場中央架設攝影機,並用黑布遮蓋舞台的前方,多數觀眾必須透過四周的大型電視螢幕直播畫面,才能「看見」藝術家的表演。觀眾可以思索這場手術的即時性與真實性,亦可想像當自己需接受手術時,希望用何種心態看待治療的過程。
聽診器,可以是被動地接收生物體內心跳或呼吸聲的器具,也可被視為主動聆聽他人/他物聲音的媒介。比利時藝術家Aernoudt Jacobs的作品〈Glass Vibration Gaze〉將聽診器安置在大型的落地窗玻璃上,當觀眾目視玻璃外的大街與建築,戴起聽診器,即發現窗玻璃成為傳遞聲音的載體。城市的細微聲音被放大聆聽,而外界聲音產生的玻璃振動,同時觸發音頻振動器電子生成音樂與聲響,觀眾在一個空間裡接受內與外兩種聲音。內與外,可以是自我與他人之間的分野;但在此作品中兩者相互的影響與生成,卻又模糊了其中的界線。而當我們意識到界線有多重詮釋的可能性時,每個人對於內與外的定義與感知,是否又存在著個體性的差異?而我們所謂的聆聽,是全然接受的「聽」,還是挾帶個人偏好、選擇性接收的「聽」?
Aernoudt Jacobs的互動裝置作品〈Glass Vibration Gaze〉。圖片提供:iii/Pieter Kers。
聲音做為療癒和想像的媒介 在人類開始使用語言彼此溝通之前,我們仰仗聲音的原始用途來辨別訊息。發出聲響,可以是表達自身感覺和求偶欲望,也可以是向外來者威嚇,捍衛私領域。在普遍使用語言和音樂之後,當我們聽見不同聲音,能否還具備辨認發聲源和傳達訊息的本能?
來自巴西的聲音藝術家暨音樂學家Vivian Caccuri與音樂作曲家兼製作人Thiago Lanis,在共同合作的聲音表演作品〈Mouth Ghost〉中,Thiago Lanis站立在黑暗的展間中央,以一人之口,模擬在熱帶雨林裡的各種聲音;坐於展場一角的Vivian Caccuri則是將聲響用效果器即時錄製,層層疊加不同聲音,豐富故事線的起伏和飽滿度。觀眾閉眼可聽見驟雨、風嘯、昆蟲振翅、鳥鳴、猛獸喘息,唯獨沒有來自人類的語言,這是單用聲音描摩出來的景色。直到表演末了,藝術家未曾多加解釋自己的作品,觀眾腦海中所浮現的情境和故事情節,皆是觀眾結合個人過去認知和回憶的私密體驗,不足為外人道也。
Vivian Caccuri與Thiago Lanis的聲音表演作品〈Mouth Ghost〉,在新教堂地下室進行展演。圖片提供:iii/Pieter Kers。
擅於實驗音樂和陶瓷創作的墨西哥藝術家的Vica Pacheco,試圖復刻前哥倫布時期的其中一項傳統樂器,透過簡易的擺動,陶器裡的水會流動並激發鳴笛,使之發出聲響。這些陶器被懸掛在她的動力裝置作品〈Mitote〉上,仿生的紅樹雕塑具有動能,供給能量給每件陶器微微搖擺,發出聲音。而舞蹈表演〈Ollin〉,則是結合三位手持陶器的舞者、紅樹雕塑裝置和藝術家即時合成音效的現場演出。三位舞者以極簡和重複的即興動作,讓手中的陶器發出各式細微柔和的聲音,猶如冥想者透過這原始的樂器與儀式,尋求與大自然連結的療癒時刻。在此同時,藏身於舞者與裝置後方的藝術家,則是加入當代的實驗音樂,電子合成音與自然的陶器鳴聲交織在一起,風格迥異卻顯和諧。這促使觀眾思索儀式和療癒的多重形態,以及如何與現代醫療共存的可能性。
Vica Pacheco與舞者的表演〈Ollin〉演出一景,右方的動力裝置為作品〈Mitote〉。圖片提供:iii/Pieter Kers。
整體而言,此展的展演與裝置作品,在藝術呈現的形式上,不止於表面的聽覺與視覺效果,而是透過五感的刺激,帶領觀眾覺察自身因各種感官體驗,所引發的細微情緒與認知,探詢社會賦予「醫與療」的定義,以及自己面對「醫與療」的信任和恐懼。觀察現場的展演與展覽所提供的作品解說資訊,可以感受到藝術家並無意使用沉重的文本和理論,來說服觀眾,改變對於醫療方法與儀器的看法與印象。反之,藝術家使用最直覺的方式,在演出的過程中,提供許多留白的空間,留給觀眾私密的靜謐時刻,回想並思索最適合自己身心靈需求的「健康狀態」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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