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3|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輕與重」的象徵意涵|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主題

(一)「布拉格之春」為時代背景

跟《笑忘書》一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也是以「布拉格之春」為敘事背景的長篇小說。

「布拉格之春」是捷克於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最重要的歷史事件,一九四八年捷克共產政府成立,民眾以為這是全新理想的開端,曾幾何時,政府當局一連串的鬥爭、整肅與高壓統治,使得捷克人民大失所望;到了一九六八年,捷克共黨政府在杜布契克總理領導下,發起自由化的社會主義運動,未料旋即為共產「老大哥」蘇聯的坦克車所摧毀,史稱「布拉格之春」。此後,在蘇聯陰影之下,捷克開始另一波的整肅和高壓統治,無數的知識份子和異議份子被迫流亡他國。昔日因作品遭共黨查禁而移居法國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2023),透過《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四個主要人物:托馬士、特麗莎、薩賓娜與弗蘭茲,闡述小說「輕與重」的象徵意涵,讓讀者了解人類的情緒、生命的價值和靈魂的重量。

(二)極權下的扭曲人生

男主角托馬士是醫術精湛的外科醫生,結束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後,他決定和女人的心靈保持距離,也就是「只要性,不要愛」、「只要感官肉慾,不要責任承諾」。多年來,他與數不清的「性伴侶」維持良好的「性友誼」。有一次到鄉間出差,結識清純如孩童的女侍特麗莎,而一見鍾情的特麗莎十天後投奔布拉格,竟意外地使他改變一向秉持的情愛原則,娶了特麗莎。然而,他婚後依舊不改風流,令特麗莎痛苦不堪,半夜裏常在噩夢中驚醒。托馬士雖感愧疚,卻還是花心如故。她心傷不已,只能繼續以作夢的方式,為壓抑的情緒尋找出口。

後來特麗莎決定不再軟弱,不再一心依附他,透過托馬士的情婦薩賓娜介紹,在雜誌社覓得一份工作,她展現才華,很快成為優秀的攝影記者。時值布拉格之春,當她勇敢的將鏡頭朝向強橫入侵的蘇聯坦克,她暫時忘卻夜夢中的不安與虛弱。但在布拉格遭蘇聯控制之後,特麗莎和托馬士流亡蘇黎世,特麗莎失去工作的支撐,又不斷嗅到丈夫身上不同女人的體味,徹底絕望的她堅強出走,回到蘇俄鎮壓的布拉格。沒想到,特麗莎離開後,托馬士茫然無助到連自己都難以置信,他總算發現,自己雖擁有無數的「性」,特麗莎卻是唯一的「愛」。他隨即返回布拉格,結果從此遭受一連串的政治迫害,終至淪為洗窗工人。

特麗莎也因一職難求,再度成了酒吧女侍。夫妻倆的工作時間錯開,互動更少,托馬斯卻由於工作派遣的關係,反而有許多機會接觸不同的女人,特麗莎只能忍受這一切,從狗兒卡拉寧身上尋求些許安慰。這樣過了幾年,托馬士與如今在集體農場工作的昔日病患重逢,自知不可能再有機會站到手術台前,於是他和特麗莎決定轉換環境,搬到政治迫害所無暇顧及的農莊。農村女子難求,托馬士只得告別肉身的狂歡,和妻子一起過著安靜的田園生活。特麗莎終於完全擁有托馬士了,但幸福是短暫的,不久,他們在一場車禍意外中身亡了。

書中,另外兩個主角,一為痛恨「虛偽」與「媚俗」的畫家薩賓娜,她是托馬士最契合的性伴侶;再者,是薩賓娜的另一個情夫──學者弗蘭茲。

薩賓娜和托馬士有著同樣的性愛觀念──「只要肉體交流,不要愛情介入」,所以兩人一直維持關係良好的性友誼,直到布拉格動盪不安,他們才各自選擇了去處而分手。薩賓娜在瑞士與優秀的學者弗蘭茲親密交往,弗蘭茲十分崇拜逃離共產暴政的薩賓娜,為了她,弗蘭茲打算和彼此間沒有「真愛」的妻子離婚,未料薩賓娜竟不告而別,選擇了「反叛」,因為她只要單身的自由,不要固定的形式。弗蘭茲並未因此而痛恨她,反倒在心中將她神格化,感激她引領自己進入另一種生命型態,如果不是薩賓娜,將激不起他追求自我的勇氣。弗蘭茲發現,脫離妻子掌控,隨心所欲的生活竟如此美妙,他隨即與一位崇拜自己的女學生同居,心中則仍念念不忘薩賓娜。

可惜弗蘭茲的快樂如同特麗莎的幸福一樣短暫,嚮往革命以及熱愛遊行的弗蘭茲,前往柬埔寨參加抗議遊行而意外身亡,不過,他畢竟擁有了一段「真正活著」、「真正自主」的日子。至於薩賓娜,她繼續以難民身分,經過瑞士、法國,獨自來到美國,她獲得贊助,依然從事繪畫,只是她覺察到,「民主社會」跟「共產社會」一樣存在著虛偽,但她已無處可走,只能無可奈何的生活其間。

(三)輕與重的象徵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除了以打破線性敘述的方式,說了一個生動的愛情故事,並對共產主義之極權專制大力批判外,米蘭‧昆德拉在建構於二元對立的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方面,用心著力,尤其是對應於書名之「輕與重」的表達與探究,逐漸發展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形成深刻的哲學意涵。

關於「輕與重」,米蘭‧昆德拉在小說開端首先提到尼采「無窮地去而復返」的概念,如果生命裏的每一秒鐘都得重複無數次,人們就會像耶穌基督釘在十字架上那樣,被釘在永恆之上。此一概念可怕無比,假如「無窮地去而復返」是最沉重的負擔,人們的生命便以它「輕」的一面與之抗衡。不過,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最激越的生命實現的形象。負擔愈重,諸如被責任、關係、義務……等等給纏住,失去了自由,相對的,人們因此更有生活體驗,人生變得益加真實愈有意義。而完全沒有負擔,使人變得比空氣還輕,雖然一舉一動都自由自在,卻也無足輕重。像這樣,人們該選擇「重」還是「輕」呢?

米蘭‧昆德拉又提及六世紀的巴門尼德的看法:輕是正的,重是負。此說對或不對?這正是問題之所在。可以肯定的是:輕∕重的對立,是最不可思議、最模棱兩可的了。昆德拉在另一本書《小說的藝術》說到,人類的世界是模糊的,是個難以分辨「輕與重」的世界。所以小說藝術在於,告訴人們這個世界的模糊性。易言之,「輕與重」固然對立卻又互換,孰輕孰重往往混淆不清,難以界定。尼采認為,「重」是人所難以忍受的。昆德拉則告訴讀者,「輕」同樣難以承受,而且「輕與重」的界線並不存在。米蘭‧昆德拉藉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人物,闡釋上述的概念。

(四)托馬士與特麗莎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主要人物有托馬士、特麗莎、薩賓娜和弗蘭茲,他們生命歷程的「輕」與「重」,的確令人深思。

托馬士與特麗莎之間的愛情,適足以詮釋「輕與重」。特麗莎與托馬士相愛,特麗莎專情不二,一切以托馬士為重心,無法掌握性慾「輕」的一面,以及逢場作戲的性慾所帶來的樂趣;反之,托馬士把「性」與「愛」區別開來,四處拈花惹草,特麗莎為此而痛苦。由此觀之,托馬士是重,特麗莎為輕。特麗莎愛托馬士,無法失去托馬士,對特麗莎而言,這樣的感情乃是不能承受之輕。而托馬士與特麗莎一起生活,他的一舉一動受到特麗莎嚴密監視,這是托馬士沉重的心理負擔,當特麗莎忍無可忍,帶著狗兒卡拉寧離開托馬士,堅強地回到蘇俄鎮壓的布拉格,起先托馬士一個人留在蘇黎世,感覺輕鬆自由多了,享受著生命裏甜蜜的「輕」,可是才沒幾天,他開始想念著特麗莎,「有如被重物擊了一下,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到了第五天,他向服務的瑞士醫院上司表明,如同貝多芬最後一個四重奏的最後一個樂章之主題「必得如此嗎?必得如此!必得如此!」內心非常之「沉重」,隨即返回布拉格找特麗莎,至此,托馬士在二人之間的關係,便由「重」反轉為「輕」了。

再者,外科專業是托馬士對社會最主要的價值與貢獻,是他的「使命」,也是生命中的「重」。當他投書報紙,批判共產黨員讓國家失去自由,秘密警察認為這樣的文章煽動了反共情緒,將他列入黑名單,托馬士仍堅持理念,不肯妥協,拒絕在自我檢討的書面紀錄上簽名,被迫離開醫院,下放到鄉間,甚至於淪落為洗窗工人,依然受到秘密警察騷擾,最後只好加入政治黑手無暇觸及的集體農場。由於政治之「重」,托馬士放棄他的專業,成為毫無心理負擔的工人,這是「輕」。特麗莎認為,托馬士為了她而回到捷克,因此遭到政治迫害,毀了他在專業上的大好前程,她深感內疚,雖然托馬士坦率地告訴特麗莎:「使命都是愚蠢的,特麗莎。我沒有使命。沒人有。當你發覺自己自由自在,是沒有使命的時候,真是輕鬆啊。」其實這樣的「輕」,乃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同樣的,特麗莎與托馬士搬到集體農場,避開政治之「重」,過著快樂的田園生活,這是「輕」,然而幸福是短暫的,他們未久即因車禍意外而喪生,這又是另一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五)薩賓娜、弗蘭茲及其他

薩賓娜和弗蘭茲之間的「輕與重」,亦值得進一步探討。薩賓娜自小成受到清教徒父親之嚴厲管教,不准她談戀愛,而由於學校教育的思想束縛,連想畫「立體派」都被視為異端,在她看來,只允許「忠貞」思想的「共產主義」,不過是另一個嚴格且創意缺缺的父親,這都是薩賓娜生命中的「重」。於是她以不斷地「反叛」來對抗,故意嫁給父親不喜歡的二流演員,父親因母親去世而傷心自殺後,薩賓娜又反叛自己的反叛,離開難纏的酒鬼丈夫,反叛世俗,成為托馬士最契合的情婦,彼此不用為對方負責,這又是薩賓娜的「輕」,然而這種一再的反叛使她心靈虛無,「輕」得十分痛苦。蘇俄派兵鎮壓捷克,乃是舉國之「重」,無法忍受「虛偽」與「媚俗」的薩賓娜開始流亡生涯,以難民身分反抗共產極權,實則資本主義也充斥著令她厭惡的「虛偽」與「媚俗」,這種無故鄉可歸又無處可去的「輕」,折磨著她的內心,似乎自己的「遁走」已到了盡頭,此豈非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所以說,薩賓娜的悲劇不是重,而是輕,壓在她身上的不是一個重擔,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至於薩賓娜於瑞士的情夫弗蘭茲,二十多年前,他因對方以自殺要脅而被迫走入婚姻,他並不愛妻子,女兒亦站在母親那邊,偏偏他認為「忠貞」、「誠實」是人類應有的美德,他依然循規蹈矩,維持著家庭,但他想到一輩子將在他的大學辦公室、一兩個圖書館,和兩三個講堂上度過,這使他透不過氣來,是以他想要走向戶外,醉心於革命,嚮往著偉大的遊行或示威,這是弗蘭茲的「重」。直到弗蘭茲認識薩賓娜,她來自充斥「監獄」、「迫害」、「禁書」、「坦克」字眼的苦難國家,這使他覺得薩賓娜更加美麗。問題是薩賓娜覺得,只有兩個字令她對故國產生一份甜蜜的、懷鄉的思念,那就是「墓地」。作愛時,弗蘭茲喜歡閉上雙眼,認為這「黑暗」是每個人內在都擁有的「無窮」,進而陶醉其中,快感瀰漫全身;相反的,對薩賓娜來說,黑暗並不意味著無窮,而是否定所見的東西,拒絕去看它。薩賓娜與弗蘭茲彼此思想根本南轅北轍,弗蘭茲深愛薩賓娜,薩賓娜卻覺得男人不分強弱都不適合於她。就愛情言,薩賓娜是重,弗蘭茲為輕。當弗蘭茲不願再「說謊」,公開了戀情,他感到輕鬆,終於誠實地過生活了。薩賓娜卻因愛情被公開,使得愛情增加重量,變成一種負擔,乃不告而別。雖然弗蘭茲因薩賓娜而擁有真正自由活著的日子,但直至亡故,他依然難忘薩賓娜,對於弗蘭茲來說,這豈非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除了小說人物,米蘭‧昆德拉也從捷克歷史的「輕與重」提出大論述。諸如一六一八年,捷克各界為了發洩對當時統治者維也納皇帝的憤恨,群起反抗,引發長達三十年的戰爭,幾乎導致捷克民族的滅亡。三百二十年後,一九三八年的慕尼黑會議,列強決定犧牲捷克,將它送給納粹政權,這時捷克人選擇了投降,卻又導致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幾十年的民族自由之喪失。面對歷史的抉擇,人民到底應是起而反抗之「重」,抑或俯首投降之「輕」,慘痛的歷史才不再次重演?米蘭‧昆德拉得到的結論是,歷史跟人的生命一樣,輕得承受不了,輕如鴻毛,輕如空中旋轉飄飛的塵埃,就像任何只存在一天的東西一般,真是「不可承受之輕」,怎不令人省思!

(六)生命的最大價值

透過小說人物與捷克歷史的「輕與重」之闡述,米蘭‧昆德拉於《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盡情表達他對生命的看法。平時人們常懊悔自己做過的決定,認為當時如果做了另一個決定,或許事情會更美好,然如同米蘭‧昆德拉所言,生命只有一次,沒辦法證明何種方法最好。既然如此,人們就要對自己的抉擇有信心,相信自己所相信的,而且機會就掌握在自己手中,此即生命之本質。

然所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究竟是什麼樣的「輕」讓人無法承受?米蘭‧昆德拉說:你在乎的人對你毫不在意,這樣的「輕」是你無法承受的一種磨難!在乎的人不在意自己,則彼此並不會有多大的關聯,不會產生「責任」,所以是「輕」。真正在乎一個人的時候,會密切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情緒也因此容易受到左右,必然希望對方跟你也同等在乎,甚至更多。當在乎的人對另一方毫不在意,弱者自然而然就無法承受,此即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再者,人活在世上,必須面對接踵而來的負擔,雖然辛苦,卻因為這些負擔,證明了生命之「重」與存在,不再只是茫然的呼吸,也不再覺得目標飄渺不定,生命不再空洞,「輕」到讓我們難以承受。米蘭‧昆德拉更透過《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告訴讀者,這世界沒有對與錯,只有「輕與重」,而「輕與重」沒有界線,人人的生命皆是輕亦是重,就像托馬士、特麗莎、薩賓娜和弗蘭茲一樣。總之,無論做何抉擇,活出精采的當下,就是生命的最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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