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第N次的談話了吧。從兩年前開始,躁鬱的週期帶來生活的不穩,讓他在生活中苦於掙扎,到後來也近乎放棄求救。外表的鎮靜與沉默底下,或許是瑟縮在角落裡哭泣的小男孩。他很努力地想要表達自己,與人建立關係,或鼓起勇氣說起自己的狀況,但沒什麼人有能力接住他,或者回應他。
我們時不時約出來散步聊天,或是透過活動來分享近況。我不覺得一定要敲破這個銅牆鐵壁。我放慢腳步,一次又一次地聆聽,為每次他願意打開小門探頭出來的行動歡欣鼓舞,為每次他願意分享生活中新的變化而新奇。
我的輔導曾跟我說,如果生命的問題是累積十幾年的問題,就請不要期望用幾個月來解決。而身為輔導最大的試探,就是強奪上帝的時間,非得要他在短時間內改變成你期待的樣子,好覺得自己身為輔導是有功能的,是能解決別人問題的。很多時候,我們期待對方改變,是為了自己的自尊,而非為了他人的生命著想。
陪伴、沉默、回應,都得經過長時間的練習,才能熟練這些藝術。我自認不是個很擅長聆聽的人,但因著與他每次的相遇,我都試著在挖掘他話語背後的沉痛與無助。我試著去感受。
他說最近睡眠有障礙,醒著時又不知道該做什麼。他算是在待業中,偶爾兼一些打工的機會。上次我跟他說,如果不會即刻餓死的話,可以允許自己休息一段時間,重整自己的能量,再去看看新的機會,才會比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然,太焦慮地從一個工作立刻跳到下一個工作,往往會落入更大的失望。
不過他還是很迷惘。他甚至不敢跟身旁的人分享他的近況,逃離聚會與朋友的關心。他說,他很怕坦承自己的狀況,因為覺得是一件很不好、很羞恥的事情。而且他也不知道講出來,到底有沒有人會接住他,還是給他更多的壓力。嗯,看來他會找我,真的是快受不了了吧。
過程中,他講一講時而停頓,時而跳到其他的話題,看得出他的情緒融合著沮喪、無助與羞愧。我也跟著沉默,去感受他的感受。席間,他突然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麼,可能是害怕長大吧。」
「害怕長大。」這句彷彿會出現在繪本中的詞句,是如此的真實又承載著極其複雜的情緒。
不知不覺,我們就變成大人了。我們被社會推著要進入下一個階段,為自己的人生負起責任。我們不可能逆轉了,這個現實真是令人苦惱。「或許我也很害怕承擔自己生命的責任吧。」他說。
我想起佛洛姆(Erich Fromm)在所闡述的現象。進入現代社會的人們,一方面能脫離傳統權威獲得自由,去決定自己想要過的人生,但另一方面自由代表著更大的自我責任,容易帶來孤獨與焦慮,因此讓人急切地想逃避自由,擺脫沉重的負擔。我們要不是成為自己的父母,透過創造性的愛與工作與世界建立關係,就是依附著權威,放棄獨立思考與承擔生命的勇氣,與世界疏離。或許我們正是在這兩者之間,因此產生了無法整合的不一致感,甚至是精神失序。
每當他想要找一個病因(如憂鬱症、躁鬱症)時,就會覺得這個想法其實行不通,因為他也清楚知道真正的問題是複雜的,從生理、心理到靈性。我回應說,我們時常困在自己的思想中走不出來,因此就算更細膩地去「思考」自己的問題,還是會被受限在一個框架裡頭。或許,我們必須要「擱置思考」,先行動再說。行動了,再回頭看我們的生活長什麼樣子,還有什麼需要調整的地方,才能打破既有的框架。
「我害怕我沒有能力做到。」他說。是啊,在還沒踏出那步前,我們都覺得自己做不到,因此自我設限。
我跟他說,「其實你已經比以前踏出很多步了。」我們很多的自我懷疑與自卑感,都是來自於錯誤的比較。我們跟努力十幾年的專業人士比較,當然會覺得自己不如別人,進而看衰自己;但人真正的需要是自我成長與自我超越,這帶來真正的喜悅、真正的自我肯定。
「你其實是很有能力的,只是你還沒把它開發出來。」我如此說。他專注地聆聽,似乎很想相信我所說的事情。
害怕長大、害怕自己不夠好、害怕說出口,結合著逃避、自卑與羞恥的情感,我相信他渴望的是一種接納。他不用再證明什麼,他的存在本身就夠好了。
我鼓勵他找幾位信任的人分享自己的近況,儘管對方接不住,但至少有人知道你真實的狀況,而在不經意的時候尋找相關的資源幫助他。因著人的脆弱與有限,我們發現了共同的人性,也了解了何謂成為肢體互相扶持的意義。
最後,我讀了給他聽。原來,鼴鼠眼中的黑色世界,在地底上是如此美麗的背景,襯托出絢麗的繁星與皎潔的月光。
或許我們正處於人生的黑暗中,看不到亮光;但也因著這樣的黑暗,我們才能看見亮光。這需要他身體力行地去經驗,效法鼴鼠向上挖掘的勇氣,才能看見新的世界。
離別前,他主動提起可不可以為他禱告。阿,我竟然忘記要禱告做收尾了。不過很謝謝他,因為他的主動,才能成就這個禱告。
你正在長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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