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一把》

工作到疲倦至極，我會跑去公司的交誼廳看看天空。那裡有制高無敵的視野，運氣好一點，可以看到赭紅色的夕陽、或者雨後露臉的彩虹。今天，剛辦完一個媒體活動，我在這裡二刷Elsa @郭艾珊Elsa Kuo洋蔥艾爾莎的新書《45招贏得職場躺平權》。新書扉頁上，有她親簽給我的一句end-goal：「一起躺平!」

工作到一定的歲數，會越來越清楚，如何讓自己工作得「舒服」，但要怎麼讓他人在與自己工作的過程當中、感受到如沐春風，就不是單靠年歲累加這麼輕易，必得經過一些打擊，從中學到生聚教訓。

Elsa把贏得躺平權的45招寫得絲絲入扣，招招可見內力深厚的獨門功夫，而讓我久久不能自己的，則是她善良的本心。當有了高位、重權，善良並不容易。

在學會躺平之前，我有過好幾次被人算計、倒地不能起的慘痛經歷。那時，肩上倒扣著從天而降的沉重黑鍋，一心只求事好、疏忽細節眉角的我，甚至連一封自證清白的歷史寄件資料也拿不出手，活該被打入冷宮。

沒人願意靠近我，任何事不關己的專案出了一點差錯，都會被無限歸因是我的錯。主管經過我的位置前，全日無休地丟出許多莫須有的指控。我驚呆了，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反駁，話沒講完，自己先泣不成聲，應驗了作賊心虛的罪由。於是，我的話語權，一日比一日稀微，對比周遭的砲聲隆隆，顯得人單勢薄。

感覺走投無路，不免認真盤算，如果我死掉就好了。以死明志，沒有比這個更擲地有聲的吧。我要讓那些將我踩在腳底下踐踏的人，日夜遭受良心的譴責。

我以為，我把這個激進的念頭隱藏得天衣無縫，但有一個同事J發現了異樣。我們不在同一個部門工作，交集實在不多，平日裡，除非必要公事往來，鮮少互動。在我決定要把念頭付諸實行的前夕，剛好有個跨部門的會議，他也在座。

不用說，我又成了眾矢之的，一舉一動都被主管曲解成子虛烏有的惡意。J為了緩解氣氛，趁空檔找我聊起周末的安排，我有健身的習慣，他想問問我有沒有推薦的健身教練。

主管看我們談得熱絡，視線惡狠狠地掃射過來：「怎麼樣？妳又在和別人聊甚麼事，是我不能知道的？」，我想說反正我都準備要去死了，也沒甚麼好在這邊浪費唇舌，便默默住嘴。然而，J沒有收聲，反而嘻皮笑臉：「真抱歉，我不知道公司還有規定，同事之間的正常聊天，要一五一十匯報主管耶？看來是我不懂規矩囉，等等我跟HR建議一下，請他們好好把這條規章昭告天下。喔，對了，我們在聊健身，您有興趣嗎？」

聽完這番挖苦，主管氣呼呼地走了，即便當下我已經決定把命都豁出去，心裡依然對J的仗義直言，生出一吐怨氣的暢快。正想出口道謝，J語重心長的一句話，率先搶在我前頭：「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不要這樣做。誰也不值得你這樣做。你老闆不過就是柿子挑軟的捏，何必犧牲自己、親痛仇快？」

不知道他是從何感知我幽微的心念？根據J的說法，我的萬念俱灰，連陌生的路人都能一目瞭然。只是大家選擇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罷了。

「那你為什麼要一語道破呢？」我很好奇。我跟J，一點也不熟。他替我出這口鳥氣，自己恐怕也佔不到任何便宜。

J的回答是，因為我曾經讚美過他，國語說得很溜。

我皺了一下眉頭，幾乎記不得自己有這麼說過。J是香港人，國語算是表達無礙，只是口音無法完全正統。我因為從小就是個港劇通，對於這樣的口音反而覺得親切，在他跟我解釋複雜的業務流程時，打從心底佩服他能用活靈活現的譬喻，讓我這個門外漢一聽就懂。

「小事啦。就算是正港台灣人，也不會有你說得清楚。」我不以為意，這明擺的事實嘛。

J搖了搖頭，「不，不是小事。這給我很大的鼓舞。我們是一樣的人，看不見明擺的事實。所以，我跟你說，唔好咁傻(不要這麼傻)。」

許多年過去了，我和J一點也沒變熟。只是彼此臉書上，始終潛水的那種泛泛之交。而他徹底拯救了我，用他帶著港腔的一句話、和一個替我出聲頂撞的念頭。我決定活著離開那個充滿精神暴力的環境。我自己的命，只為我自己而壯烈，不用拿去兌換誰的愧悔。J說得對，沒有誰值得我這麼做。

所以，看到Elsa書中描述的，關於不測風雲、旦夕禍福的某些情節，我每每想起J。J可能想不到，這些年我最大的智慧長進，就是變成了近似於他的人，默默貫徹著Elsa在遍嚐職場百味之後、令我深有所感的其一箴言：別落井下石，伸手一把，勝造七級浮屠。

聽起來稀鬆，唯有曾經身在煉獄的人，才能明白伸手一把的貴重。因為，伸手，也需要覺察、克制、日復一日的練習。

人在職涯的高點和低點，很難體察到他人的沉浮，沉浸在得意或失意的情緒能量場中，我不是想埋頭苦幹、以便爬得更高，就是乾脆把自己封閉、誰也別想來煩我。如此一來，無論高點還是低點，我都覺得自己很孤立、被排拒。

這幾年，我開始了一個練習，每天試著，向人伸手一把。那一把，可能是靜靜聽對方把話全部講完，也可能是禮讓對方先微波便當、順手把excel設錯的公式歸位，越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越能展現善待的本意。

這些善，會形成正向循環，以極其美麗的方式，讓彼此互為效力。如果沒有當年J的伸手，我將棄守一路震盪的人生，無法享受峰迴路轉的驚奇，放任自己墜落。重溫Elsa的書，我謹記必須的伶俐和機敏，也願自己謹守身而為人的勤懇及良善。

唯有勤懇、良善，我們將不再畏懼職場的墜地，並且懂得欣賞地底的無限風景，活得自在、不違己，那才是「躺平權」，真正的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