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你的靈感真的是你的靈感嗎？

「學長你真的很厲害耶。聽說你上次畫的那幅油畫拿去參加賽得了首獎。你從高中時代經營的部落格每天人氣也是高漲不下，無論是小說還是社論文章都難不倒你。唉，真羨慕你，既會畫畫又會寫作，人還長得那麼帥。嘖！」

阿熙嘆氣連連，一臉哀怨地瞪著眼前的麒若學長。身為學弟的他雖然有著178的瘦高身形，臉蛋也長得不錯，然而在才華洋溢又俊俏的麒若學長面前還是自嘆不如。

「你啊，是時候該學著看看自己的優點了。長得比我高又擅長運動，我們學校當年的校花甚至跑來倒追你，還在那邊埋怨什麼。」

面對面坐在咖啡廳靠窗座位的兩人，是熟識已久的高中文藝社學長學弟。自畢業之後，彼此見面機會鮮少，多年後的今天，難得有機會能約出來喝杯咖啡聊聊天。許久不見，外表或言行舉止多少有點變化，不變的是，兩人直到現在都依然喜歡寫作。

胡鬧敘舊一陣之後，正好聊到前陣子麒若學長在部落格上發表的某篇社論文章，被某個不知名的網友一字不漏地整篇搬走，當成是自己寫的作品。對方甚至還到社交軟體的各大群組、多人聊天室中高調轉貼宣傳，完全不怕原作者來抓。

兩人針對作品原創一事展開了一番討論，內容大致是，倘若發現自己創作的內容被別人整套拿去當成自己的東西來發表，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麒若緩緩抱起雙臂，看向空中狀作思考地說道：

「嗯，這個問題應該很多人都有想過，那你呢？如果今天是你的文章被別人這樣搞，你會怎麼想？」

「那還用說！當然是感到生氣又傻眼啊！這種投機取巧的人鐵定會被每個創作者厭惡吧。畢竟擅自挪用當成是自己的東西公開發表，甚至創造了比原作者還要高的點閱流量，不僅讓人覺得不被尊重，身為創作者的尊嚴似乎也直接被抹殺了。」阿熙愈說愈氣憤，拿起咖啡杯用力灌了一大口焦糖瑪奇朵。

「呵呵，我就知道你會這麼想，果然很有你的風格。」

「只要是有感情的人不都會這麼想嗎？」阿熙翻了個白眼。「學長你已經堪稱是寫作達人了，無論是作品數量還是質量都比我高得多，更應該會希望能吸引讀者觀看吧。」

「那可不，如果真的有人願意把我的文章拿去用，我反而還要感謝對方幫我傳遞文章給更多人看到呢。噢，不過前提是不要竄改內容導致原意曲解、誤人子弟或拿去做壞事之類的，要搬就整篇完整的搬、要放就放正當一點的地方。」麒若學長聳了聳肩，一副不以為然。

「學長，你這樣實在太扯了。有哪個人得知自己的文章被別人拿去當成自己的產出，還會感到開心的。你是認真的嗎？」阿熙傻眼地說道。

「先別急著吐槽我，我先問一下，你創作作品，在乎的是名聲？作品能見度？自我成長？還是內容的影響力呢？先聲明，不管是哪一種都沒有問題，不會有什麼價值上的高低好壞，純粹只是釐清你重視的是什麼。」

「嗯……應該都有吧。我希望自己寫的東西可以幫助其他遇到困難的人，也希望能有多一點人看到我的文章。不瞞你說，我其實很在乎點閱率，常常三天兩頭點開網頁檢查有沒有多一點人來看，如果某一篇點閱率高，我就會高興好幾天呢！」

阿熙笑著說道，最後連忙補上一句：「啊，當然我也在創作的過程中更加認識了自己，有時寫作似乎能帶出連我自己都不曾發現的內在隱藏問題，這點倒是一大收穫。」

「那如果你的某些文章沒什麼人去看的話，你就挫折不開心了？」麒若問。

阿熙微微皺起眉頭：「是有一點。但我每次都告訴自己。只要持續寫下去，總有一天一定會被越來越多人看到的。」

「那你可曾想過，要是你的文章一直都乏人問津怎麼辦？先撇開自費宣傳之類的做法不談，如果你打算以自己的寫作實力當作賣點，你要怎麼讓人們注意到你文章的好？這世上並不乏寫作才華洋溢的人。在不投廣告和親友團相助灌水之下，你要怎麼在內心不陷入永久失落之前，讓你的「實力派」文章獲得眾人注意？還有一項重點，你想向世人傳達的究竟是你的名號？還是你文章的內容精髓和理念？如果是後者，那你的焦點應該放在如何擴散出去吧？

如果對方願意來搬我的作品，我讚嘆他懂得欣賞，也驚喜他居然能在這片茫茫作品之海裡注意到我的存在。如果對方把我的作品拿來跟大家分享，我會感謝他幫我傳遞出去增加受眾。畢竟如果都沒人看才真的叫人困擾呢。如果對方利用我的作品創造了屬於他的可觀流量與回饋，我會開心我的作品非常成功。如果有人看了對方搬的文章而受到啟發，哪怕只有一個人也無所謂，我會明白自己達成任務了。」

麒若學長說完後，挑起一邊的眉毛，壞笑地看著愣住的阿熙。

「知道嗎？看似被利用的我，其實才是真正在利用對方的人。而對方可能到頭來都不曉得自己才是那個被利用的人。畢竟只要是想坐享其成的傢伙，難免只會看到眼前的利益，卻不知曉幕後正在推動什麼案子。」

「歐買尬，學長，我真是無語了。這樣就變成那些看過他文章的人，都誤以為那是出自他親自創作，甚至可能還感謝對方給予自己人生啟發耶！功勞被搶走，你難道都不會生氣？」

「我在乎的本就並非什麼成就感，還是靠創作出名之類的。有人看到作品之後，碰撞出不同的火花，為對方的人生增添一絲新色彩，固然很好。但有沒有辦法啟發別人，我倒也沒有那麼執著，只要好好傳下去就足矣。至於要用什麼方式傳播下去，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因為以宇宙的角度來看，沒有分什麼好方法或壞方法，只有適當、適切的方法。

就算傳到後來已經搞不清楚是出自誰的創作，或者不被別人記得原創者的名字也沒關係，因為我想傳播的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作品內容本身。名字只是我在這世上方便給人辨識的一項工具罷了。所以我前面才會說，要先知道自己在乎的、重視的是什麼。」

阿熙一時語塞，茫然地望著麒若學長。雖說認識學長已久，知道他偶爾會冒出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話語，以前在高中的文藝社，學弟們也常半開玩笑地暱稱他「外星學長」。但如今之事並非兒戲，而是攸關自身權益的事，他居然還能如此寬容。

「我還是有點難以認同，如果照學長這麼說，那著作權之類的，難道都是設假的嗎？這些都是用來維護原創者權益的法規啊！」

「我想表達的有點難以形容，不如就舉個例子來解釋吧。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經驗，曾經看過某篇非常有啟發意義的文章，又或是某本非常實用、觸動人心的書，內容令你印象深刻，就算沒有因此改變人生，但也足以讓你想找個人分享一下這份感動與收穫？」

「有啊，我只要有讀到讓我深受感動和啟發的書和文章，肯定會立馬推薦給別人看。」

「嗯，那你有沒有曾經深刻記得文章或書本的精華內容，卻忘記作者是誰了？」

「好像有！不過，一般不是會覺得，內容有幫助到自己才是重點嗎？像幾年前的暢銷書《當你的習慣不再是習慣》，我雖然忘了作者的名字，但我從他的書中得到很珍貴的指引，好習慣也慢慢建立了起來。」

「OK，書或文章的內容為大眾提供了幫助與智慧。那麼問題來了，只記得內容卻不記得作者的名字，難道要把這一點當成否定該作者一切努力與付出的理由嗎？你覺得有辦法以成功或失敗來定義這一切嗎？說起來，世人不記得作者的名字，這件事本身有歸咎的必要嗎？啟發人心的究竟是作者，還是作品？相信很多人都有不同看法吧。」麒若一口氣說完，喝了口冰美式咖啡潤潤喉，又開口道：

「再問你一個有趣的問題。畢卡索當初如果沒有畫出那些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畫作，能把該畫作和該作者聯想在一起的人、一看到該畫作就知道是出自畢卡索的人，會像現今一樣這麼普遍嗎？」

「唔……這倒是。」

麒若學長輕撫著下巴，稍稍思考一會兒，再度說道：

「我看過很多寫的很棒的文章和書籍，帶給我啟發和感動的也不少。我們從其他人的創作中獲得另一層啟發，並把這份感動用自己的方式延續下去。就像生生不息的宇宙萬物生命一樣，千變萬化、各式各樣，延續的方式自然也是數不盡，從創作之中，彷彿能看見宇宙、生命的縮影。

尊重原創者是基本素養，每個作品都是創作者的心血結晶，一個作品的誕生過程耗費的嘔心瀝血絕對不容忽視。我能明白大家不願意自己辛苦創作出來的東西被別人輕鬆搶走，那就像自己親生的孩子被奪走一樣，會心痛難過，只要是人，有這般感受很正常。

擅自剽竊、挪用的這種行為當然非常不可取，也不能放任不管。世人有世人的規矩，只要會引起當事者反感不悅的行為，都應當要盡量避免。

我們身為創作者的尊嚴不容許被踐踏，會在乎著作權，也就表示很重視自己的努力與付出的過程，這本身並沒有問題。但對於做出那些行為的人，我們創作者在引以為戒的同時，我也希望原創這件事可以用不同角度去理解，去看見背後更深層的一面。」

「……」

「我的解讀不見得會被世人接受，或許今天換作其他創作者被這麼搞，不用說，肯定暴跳如雷，氣得想揍人。但我還是想表達一下，站在宏觀的角度來看會是什麼樣的視野。有人或許會覺得我在說些什麼莫名其妙的話，甚至破口大罵：『原創就是原創，不然還能是誰創的？少在那胡說八道。』如果你聽了真的產生這種感覺，不妨把我說的這些當作是在敘述一篇科幻小說就好。」

「……」

其實站在世人的角度看來，我的畫作和文章都是我自己親手創作出來的，說是原創也沒錯。我也對於這個世界的人們有這麼多樣的原創才華而感到非常興奮。但站在『宇宙生命』的角度嚴格說起來，我所創作的作品（無論是畫作還是文章）並不全然是屬於我個人的東西。我只是恰好腦波頻率連上「集體潛意識資料庫」，下載了每個生命共同上傳上去的智慧與經驗，並在內心的指引下，於恰當的時機放出來讓人看見罷了。」

學長兩手一攤，繼續說明：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並非每個人都能順利連上那個集體意識資料庫，有的人甚至連它的存在都不知道。一些能成功連上的人，或許是內在的天線比較敏感，能較容易接收得到，而「創作」這個動作，就等於是把這個肉眼看不見的資料庫的存在展現出來，並將必須在該時機出現的東西，拿出來放在適切的位置，以達到各種面向的順利運作。

用更好懂的方式解釋，宇宙如果要幫助某個人，它會安排他在某個時機點看到某個作品，得到某種感動或指引，從而讓這個人去完成屬於自己靈魂層面的任務，這個任務不一定是這世間肉眼所見的事。因此，是『誰』創作的作品就不是重點了，畢竟創作者也只是盡了自己的本分，成就了另一個需要幫助的靈魂。而創作者之所以會有動力去進行創作，自然也是宇宙的引導安排了。

有人也許不清楚所謂的各種面向的順利運作是指什麼。其實不用太深究背後的原理，宇宙的運作本來就不是人類的小腦袋瓜能釐清的事，整個宇宙運作體系太過龐大，各種面向數也數不清。簡言之，作品它就是該在『那時』出現在『那裡』。」

阿熙有點跟不上麒若學長的思維，本來想找機會談談自己的看法，但想了想，還是決定繼續安靜聽下去。

「集體潛意識資料庫裡的資訊（包含靈感、智慧、經驗等等）人人都能存取，它並非屬於個人獨有的財產，而是大家共有的，每個生命都能自由取用。就算想獨佔也獨佔不到。那麼問題來了，這樣從集體潛意識下載來的靈感創作的東西，算是『抄襲』嗎？難不成要說是侵犯什麼......【宇宙著作權】嗎？你如何能保證自己創作的東西不是來自腦袋頻率恰好連接上那個資料庫，接收到古老的前人智慧，或是歷代祖先傳遞給你的靈感呢？」

阿熙被這麼一問，頓時啞口無言，因為他從腦中未出現這種見解，太過嶄新的論點令他有些錯愕。學長這算是強詞奪理嗎？認真說起來，好像也不是的樣子。

麒若不顧一臉懵的阿熙，接著說下去：

「假設某人寫了一篇文章，那深究其創作過程，可不只書寫那段經過而已。還包含更之前的，例如透過廣泛閱讀所累積的知識和文筆、觀看別人作品獲得的經驗啟發和新見解、從身邊的人事物開啟了某些感受。

從腦子產出的東西，早已是打從出生開始就經歷各種資訊的吸收大融合、消化過後的產物了。腦中能產出觀點和想法，或許並非從零開始，無中生有，而是接受了外界的刺激，從中整合歸納出來的其中一些思想。」

「原來如此，打從出生開始，我們就在收集各種靈感了啊……看到的、聽到的、體會到的，這些經驗都會化為我們的養分，為我們的創作提供燃料吧。」阿熙點點頭確認道。

「沒錯，就好比我看完一本書並寫下書評或感想，書中的內容透過我，再以另一種風貌呈現出來，宛如生命的循環。而我的文章PO上網再被別人看到，為別人帶來新的靈感啟發，那個人以此又創作了另一道不同的作品，任何創作作品都可以以此類推下去。你不覺得，這很類似一種生命的繁衍嗎？」

「喔……被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是。不過學長，那是因為你的作品優質又多產，加上很多人會看的關係啊！有的人光是寫出一篇文章就耗費掉很多時間和生命。再說，又不是每個人都能時時產出熱門文章或驚為天人的畫作，你這樣講起來很沒說服力吧。」阿熙立刻提出了反駁。

「其實我也沒你說得那麼厲害。別人創作的內容，不管是繪畫技巧、文筆文采、見解感悟、論點分析還是整理資訊等等，作品比我優秀的人比比皆是，每次看完我都大為欣賞，好希望自己也能那麼厲害。我再度感嘆自己只是身在茫茫人海中的一個『生命體（存在）』，世界之大，難以想像。若能保持虛心的態度，在探索人生的過程中會是一大助力。

一個作品的誕生耗費的是作者的苦心，我們除了尊重和鼓勵之外，也要為他們在背後的努力和付出喝采。因為當這個作品成就了某個其他的靈魂，自己同時也能隨之昇華。」

「成就了其他的靈魂，自己同時也能隨之昇華……嗎……？」阿熙低聲喃喃說道，他認真思索著這句話的含義。

「我想到以往自然而然在做的事，就忽然明白，這是我今生的使命之一。那帶給我一種非做不可的感覺，我的內心有股驅動力，驅使我趕快寫下這些。因為如果視而不見，這些感受很容易稍縱即逝，日後還要再重新回想起來往往不容易了。

所以我也趁機建議你，有任何創作的想法點子一定要立刻記下來，不管是手邊的紙筆、手機，還是洗澡的時候直接寫在起霧的鏡子上都可以。當下或許沒能馬上派得上用場，但往後一定會有某一刻讓它發光發熱的機會！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多人都有在無意間剛好連上集體潛意識的機會，只是有的人會抓住其中的碎片，並化為作品或是給人的建言，而有的人就這麼讓它消逝在腦海裡，可能一點痕跡也不剩了。」

「嗯！知道了，謝謝學長。」

之後，兩人之間瀰漫著短暫的沉默，此刻的他們，除了默默各自把咖啡飲盡，再也沒有其他交流。一個人正深深思索，另一個人正盯著桌上的貓咪小擺飾。

半响，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阿熙。

「感覺學長你剛才說的實在太深奧，我有點跟不上。可倒是有了不同的想法，但老實說，賛同你的論點的人，我還真不知道有幾個。」

阿熙訥訥地坦然自己的感想。他目光注視著從學長咖啡杯緩緩流下的水滴，看起來有些走神。

「換作是我的話，我可能沒辦法像學長一樣那麼寬宏大量，畢竟努力的結晶被人搬走，實在很不是滋味。或許我真的把自己的東西看得太看重了。不過，說不定將來有一天，我也能明白你今天說過的話吧。」

麒若學長環著雙臂，點了點頭，笑而不語地看向窗外的街景。

兩人杯中的咖啡已然見底，夕陽餘暉透過落地窗撒進咖啡廳，把店內染成一片淡淡的橘紅色。

「那麼學長，時間不早了，我先走囉。晚上我兄弟領了獎金，要請大家吃好料的呢。改天有空再約囉！」阿熙站起身，背上後背包，燦笑著向麒若揮了揮手，走出了咖啡廳。

麒若淡淡一笑，抬手表示知道，目送阿熙離開後，他打開擱置在桌邊的筆電，點開日誌頁面，飛速地打下這些句子：

我不會狂妄地把我的作品認定為是「好作品」，而是會稱它為「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正確作品」。

作者名：宇宙、無限、全（稱呼有各式各樣，或許你，有你熟悉的那個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