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旁的農莊

多年前(2007年）我剛從美國碩士畢業，那個暑假，我面臨要回台灣接受一份穩定的工作，或是待在美國的抉擇。在學校的兩年使我油盡燈枯，過度用腦的結果，我質疑理性思維的限制，被系統、體制把持的公共政策使人感到疏離，我覺得離自己的性靈層面非常遙遠，需要一段喘息的時間。

說老實話我之前跟農業真是一點淵源也沒有，可是當我在搜尋可以從事的實習工作時，我一定是不由自主地打了永續農業，或是這一類的名詞。一個位在新罕布夏省的農場跳出來，「我們是一個CSA，提供社區食物，用有機的方法…」

他們在招募實習生，提供食與宿，這就是我要的。點進網頁，我看到一個在依依秋水旁的倉庫與磨坊，旁邊是火紅的楓葉。我決定去了。

寫信給他們（加上仔細的自我介紹），農場隔天就回信，語氣輕快而熱忱，我有了一個農場之約。

去之前總是要突破一些障礙，暑假中我回台灣，面對一份優渥工作機會的邀請，心裡卻放不下那個秋水的景象。家人始終不明白我為什麼拒絕，匆匆逃回美國，九月中，經過了一番周折，我總算出發去了農場，在抵達的十二小時之內，我就光著腳在泥土上開始挖馬鈴薯了。

霜降的農場

農場經理Abby說，真奇妙，妳來的前一天剛好霜降，這代表農場進入冬季的休眠狀態，但農場還是有好多工作要做，我們要建立堆肥、收成剩下的作物，除草、幫田畦鋪上稻草、蓋溫室，我們還想要養豬、蓋豬舍…

是Abby帶我進入農場，她是個三十歲的女生，高瘦如一頭小鹿，曾參加Peace Corp在波蘭待了一年，在那一年，她對金錢、社會制度有很多的反思，回來以後念了一個與社會正義、永續發展有關的碩士，就來當農場經理了，她說，人們只需要三件東西：衣服、住宅、食物，她認為人們有足夠的衣服和住宅，「所以，我來生產食物！」

她向我示範如何採摘collard葉，從外到內採摘，最內葉的葉子還會長出來。我看到田埂裡冒著細細的蘿蔔葉，紅蘿蔔成排種植，要把過密的蘿蔔拔除，這個動作叫thinning- 疏苗，我嚐到了arugula(芝麻葉)的滋味，辛辣而富香氣。還有捲葉包心菜、南瓜、節瓜......，摘豆子是最詩意的，Abby說，因為可以站直身子從容尋找摘取，我常常採著採著，忘記了時間..

隱藏版的美國

這才知道，我待的農場，是個社區支持型農場(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這意味著每個週末，都會有會員來農場領取食物，我們把收成的蔬菜搬到農場小舖—是個舊木屋，讓各式各樣的瓜類、青菜鮮紅翠綠，一排排一格格的擺放。Terry（工作人員）架設起了吊秤，再剪了一束鮮花擺設，會員就陸陸續續的來拿自己的青菜。

他們多半都是住在附近的鄰人，相當和善，在來拿菜的時候，聊天、交換食譜，問問農場的狀況、跟農場人員彼此打招呼，讓小孩子跑來跑去，氣氛相當和樂。或者，他們也幫忙下田，我曾經遇到—現在都忘記名字了，一個綁長辮子的女子常來幫忙摘菜，每次來都會帶她自己做的派餅來分享，一個工程師幫忙播種菠菜，一位肌肉先生除草超有效率的…… 他們都形成農場的一份子，跟農場人員打成一片。

我很快就發現，美國一定有一個隱性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不同於麥當勞、星巴克、百貨公司的商業世界，遠在大城市之外。在農場的書架上，有一本「克拉拉夫人的鄉村指南」，裡面有鄉村生活所有必備的各種技藝指南，從做果醬到養蜂， 我跟我們的幾個實習生—Jeff（一個滿面鬍渣森林系的男生，從頭到尾都在戶外露營，效法梭羅），Jennifer（一個滿頭澎髮有點龐克加嬉皮的女生）還有Abby輪流煮飯，傍晚就到雞舍的溝槽拿雞蛋，看當天現有收成的青菜是什麼，用鑄鐵鍋煮飯，我也很快學會了用手揉麵包，在深夜看顧著它們發酵，烘烤後變成一條條麵包，當作下個禮拜份量的食物吃。

我到的農場，還不算是個生機互動農場(biodynamic farm)，可是是個有機農場，並有靈性層面。來幫忙的Terry和Hugh，是老一輩的嬉皮了，曾經騎著腳踏車跨越美國反對核電的那種，他們說，「我們在開始耕作前，用手一塊一塊的把田裡的石頭撿起來，以前的農人並沒有對待這些土地很好，我們跟它道歉，在種植的前一晚，我們兩個在田旁邊露營，為田作了一個儀式。」還有Charlie，可愛的農場主人，他是康乃爾大學農學博士，後來回鄉當高中老師，這塊田就是他爸爸留給他的。他大約六十歲，有點瘋狂而不可思議，也許就是這樣，他才會支持和推動CSA這個想法。

另外，農場還有四、五個人時常到來。他們叫做核心團體，負責農場的營運，協助財務、推廣等事項。大概每兩個禮拜會來一次，這通常也是個充滿烤餅乾、小點心的溫暖時刻，他們討論：什麼時候招募會員、時間表、籌備活動、農場的發展與財務、編寫電子報。例如，我看到一張excel表單，裡面詳細地把農場明年所需的開支列出來，稅、工具、種子、人員……，大家再來討論會員的費用如何調整、怎麼樣更有效率等等。

也是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們有一次請了Traguer Groh，明日農場的作者來演講。我記得他是一個胖胖、臉色紅潤的德國老農夫，他就住在鄰近數個小時的天普威頓農場，非常興高采烈的來跟我們講CSA和生機互動農法的概念，我們圍成一個小圈圈，他介紹了他的書。結束之後，我不知哪根筋不對，去問他這本書翻譯成中文了沒，如果沒有我是不是可以把它翻成中文。他很高興地回答沒有，如果有機會很高興可以翻成中文。

隔幾天，我們要去緬因州參加當地行之有十幾年的Common Ground鄉村農業節慶。在出發前，我們打包了一堆東西（食物）塞進車裡，五個人擠在一輛車，幾個小時的車程內，Abby當然不愧是Abby，以經理的認真專注，叫Jeff在後座念這本書給大家聽，我們念了邁向明日農場的十個步驟，討論這跟在我們農場做的符不符合，又念了三個黃金準則，提出一些意見和看法.. 車子一路開向緬因州，我覺得有趣極了。

農場是一所學校

農場進行的工作有很多，挖完了田裡的馬鈴薯，我們就開始除無窮無盡的草，為田畦鋪上稻草，在上面灑上馬糞混攪（馬糞是由隔壁馬場運來的），建立來年農場的肥份（因為農場不用其他肥料）。我們學習把稻草堆得高高的(超過人高)，澆水，翻攪時熱氣蒸騰，它已經在發酵了。除了Charlie以外，所有的人都不想在農場用重機械，用手拔草，因為機械進來重量把土壤壓實，土壤反而不會鬆透。大家都說，農場的土壤狀況越來越好。我很快就發現，農場的確是一個學校，好多有意義的對話，都在田間聊天時發生，我們大家通力合作搭了溫室，在工作中Hugh教我用力學去搬動重物的道理，我跟Abby、Jeff一起搭了豬舍，我第一次揮舞著釘子，建造了豬的房子，很快就有兩隻小豬跑來跑去，見到了人就抽動著鼻子挨過來。

農場另外還辦收穫後的節慶，請很多小孩子來，Terry還做手製冰淇淋，Charlie開動了水磨坊，原來早期新罕布夏州著名蘋果生產中，農場湖畔就有磨坊水力來切割木頭，用來做蘋果桶。我們現榨蘋果汁，一家帶一菜。我要說的是，農場跟四周是有很多社會連結的。Terry會去隔壁牧場拿牛奶（裝在牛奶罐），放在農場小舖讓顧客來買。我們到其他家農場吃早餐，去擺農夫市集，參加當地學校的活動，農場成員也成立樂團，到餐廳表演。農場很活躍，而且把這種參與的機會分享給實習生。

當然，這並不是說CSA沒有它的問題，經理跟Jennifer之間會吵架，經理跟主人之間也會經歷一場力量、世代的大拉鋸，核心團體有時候看起來很疲累，大家在家事、工作中沒有辦法參與太多，經濟不景氣的感受正慢慢傳到農場.. ，紛紛擾擾，農場在體制、人之間，在摸索它的出路。

但總而言之，我一定是感受到了些什麼，在田野邊，有潺潺小溪流經，我看著候鳥度冬往南飛去，金色的田野，火紅的楓，土地的生命力、農場的生機一點點治好了我，我覺得我已經準備好要出去了。

這只是幾個月的經歷。離開農場時，才坐車走不遠，就看到高速公路、盒狀開發的量販店、郊區，一點一點的切割、侵蝕了農地，田野森林被破碎，轉化成都會景象。那個有古風、田園詩意的美國世界會保留多久，我不知道。